记忆的小迷宫

野生动物救护站的铁栅栏在夜色中像一排獠牙。程默从面包车上下来，雨水顺着他的脖颈流进衣领。七号苏媛说四号就在这里，但整个救护站一片漆黑，只有风声掠过树梢的沙沙响。

"你确定她在这？"程默低声问。

七号苏媛没有回答。她闭着眼睛站在雨中，仿佛在聆听什么无声的频率。片刻后，她指向救护站最深处的一栋建筑："废弃的狼舍。她在那里等我们。"

苏媛三号不安地***手："四号是本能模块，她...不太一样。父亲将人类最基础的本能记忆储存在她那里——战斗、逃跑、捕食、繁殖..."

"听起来像个野兽。"程默说。

"某种程度上，确实是。"七号苏媛开始向狼舍移动，"她比其他模块更接近原始人类，没有复杂情感，只有纯粹的生存意志。"

他们小心地穿过救护站外围。地上散落着动物足迹，有些看起来异常巨大，不像普通野生动物留下的。程默蹲下查看，发现足迹呈现出奇怪的半圆形，像是某种两足生物拖着脚走路。

"被四号影响的生命体。"七号苏媛注意到程默的疑惑，"她的记忆场会改变周围生物的神经结构，让它们变得更...警觉。"

一声低沉的咆哮从狼舍方向传来。不是狼嚎，更像是人类模仿野兽的声音。程默的手自动摸向腰间的枪，但七号苏媛按住了他的手腕。

"不要表现出敌意。在这里，她占据绝对优势。"

狼舍的门半开着，里面比外面更黑。程默打开手机照明，光束照出空荡荡的铁笼和干涸的水槽。最里面的笼子铺着干草，上面蜷缩着一个人影。

人影抬起头，手机光线照出一双发亮的金色眼睛——不是苏媛二号那种均匀的金色，而是像猫科动物一样的竖瞳金色。眼睛下方的脸脏兮兮的，但依然能看出与苏媛相似的五官轮廓。

"四号。"七号苏媛轻声说，"我们来带你离开。"

人影慢慢站起来，程默这才发现她几乎衣不蔽体，只用兽皮和破布粗略地遮住身体。她的动作不像人类，而像某种大型猫科动物，每一步都带着蓄势待发的力量。

"指挥家。"四号苏媛的声音沙哑刺耳，像是很久没说过话，"还有...37号。"她突然扑到铁笼前，鼻子***着嗅闻空气，"你身上有原体的味道。"

程默下意识后退一步。四号苏媛给他的感觉太像野兽了，那双金色竖瞳里看不到任何人性，只有纯粹的捕食者本能。

"陆远山在找我们。"七号苏媛说，"我们需要合——"

"安静！"四号突然厉喝，头转向左侧，"三只猎手，五百米，东南方向。"她的鼻子继续***，"还有...血的味道。它们杀死了围栏边的鹿。"

程默什么也没听到，但几秒钟后，远处确实传来了树枝断裂的声音。记忆猎手们比预想的更快找到了这里。

四号苏媛轻松地掰开铁笼生锈的门锁——那力道明显超出常人。她四肢着地爬出来，姿势诡异却异常高效。

"跟我来。"她嘶声道，"地下通道。"

他们跟着四号穿过狼舍后门，来到一个隐蔽的地洞前。洞口被杂草和树枝巧妙掩盖，散发着潮湿的泥土气息。四号像蛇一样滑了进去，其他人不得不弯腰爬行。

地洞通向一个宽敞的地下室，墙壁上挂满了各种动物头骨和干草药。角落里堆着兽皮和简陋的工具，中央是一个用石头围成的火塘，余烬还在微微发红。

"安全屋。"四号骄傲地宣布，仿佛这是她亲手建造的宫殿，"猎手找不到这里。"

七号苏媛环顾四周："你在这里生活多久了？"

"三年四个月十六天。"四号回答，精确得令人惊讶，"陆远山的人找到五号后，我就躲起来了。"她突然扑向程默，速度快得只剩一道模糊的影子，将他按倒在地，鼻子贴着他的颈动脉嗅闻，"37号不一样...防火墙有裂缝。原体在看着我们。"

程默僵住了。四号的身体紧贴着他，体温高得不正常，心跳声像擂鼓一样震着他的胸腔。更可怕的是，她的话——原体在看着我们？

七号苏媛将四号拉开："解释清楚。"

四号像猫一样舔了舔手背："37号不仅是容器。他是桥梁。防火墙那边...原体还活着，在观察，记录。"她指向程默的太阳穴，"小小的窗口，记忆可以双向流动。"

程默的血液仿佛凝固了。他突然想起那些奇怪的梦境，医疗舱里原体***的手指，以及自己偶尔会出现的既视感——仿佛某些事情他经历过两次。

"你是说...原体的意识通过我在观察外界？"他的声音嘶哑。

"不止观察。"四号突然用完全不同的语调说，声音变得异常清晰，"还在学习。"

一瞬间，程默感到天旋地转。地下室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纯白色的空间，中央站着两个人——他自己，和另一个稍高的、面容憔悴的程默。原体程默。

"终于正式见面了，37号。"原体程默说，声音直接在脑海中响起，"或者说，另一个我。"

程默想说话，却发现发不出声音。这个空间里似乎只有原体有发言权。

"别害怕。"原体微笑，"我不是来取代你的。车祸后的二十多年里，我一直处于一种特殊状态——有意识但无法表达，像被关在玻璃箱里。直到父亲将我的记忆移植给你，我才有了观察外界的窗口。"

原体走近，手指轻触程默的额头。无数记忆碎片如洪水般涌入——车祸瞬间的剧痛，医院天花板的灯光，父亲绝望的泪水，金色液体流入克隆体时的奇异感觉...

"你不仅继承了我的记忆，也创造了属于自己的经历。"原体继续说，"某种意义上，你是我，但又不完全是我。防火墙的存在不是为了欺骗你，而是保护我们两个的意识不会过早融合导致崩溃。"

空间开始摇晃，白色墙壁出现裂缝。原体的身影变得模糊："四号的能力让我们短暂直接交流，但无法持久。听着，陆远山的计划比你们知道的更可怕。涅槃计划不只是记忆移植，而是——"

景象突然破碎，程默回到地下室，大汗淋漓地跪在地上。四号苏媛歪头看着他，金色竖瞳闪烁着好奇的光芒。

"对话了？"她问。

程默艰难地点头，心脏仍在狂跳。七号苏媛和三号交换了一个担忧的眼神。

"原体说了什么？"七号问。

"陆远山的计划...不止是记忆移植。"程默努力回忆原体的话，"但他没说完就被打断了。"

四号突然竖起耳朵："猎手靠近了。地面，三十米。"她走向墙壁，取下一个狼头骨，"准备战斗，或者逃跑。"

七号苏媛迅速做出决定："我们分开行动。三号带四号去安全屋B，激活她的记忆模块。我带程默去找五号和六号。最后在记忆灯塔汇合。"

"记忆灯塔？"程默问。

"父亲最后的秘密实验室。"七号简短解释，"在城外的废弃气象站地下。那里有能对抗陆远山的武器。"

三号看起来不太情愿，但还是点了点头。四号却突然抓住程默的手腕："37号需要更多原体记忆。防火墙必须完全打开。"

"太危险了。"七号反对，"过早解除防火墙可能导致人格解体。"

四号龇牙一笑，露出过于尖锐的犬齿："危险，但必要。原体知道关键信息。"她凑近程默，"想要答案？找到五号。语言模块能稳定交流通道。"

头顶突然传来沉重的脚步声，尘土从天花板簌簌落下。记忆猎手们就在正上方。

"决定！"四号厉声道。

七号苏媛咬了咬牙："按计划行事。程默，跟我来。"

四号递给程默一个小皮袋："带着。我的毛发和指甲。猎手会困惑，分不清你的气味。"

程默接过皮袋，触感令人不适，但他还是塞进了口袋。七号已经移开墙角的一块伪装板，露出狭窄的隧道。

"两天后，记忆灯塔见。"三号说，她和四号准备从另一个出口离开。

程默最后看了一眼四号苏媛。在昏暗的光线下，她看起来更像野兽而非人类，金色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亮。她突然对程默做了个奇怪的手势——手指划过眼睛，然后指向心脏。

"记住，观察者在看着。"她说，然后像猫一样轻巧地消失在阴影中。

隧道潮湿狭窄，程默不得不匍匐前进。七号苏媛在前方带路，她的呼吸平稳而有节奏，仿佛对这种逃亡习以为常。

"四号说的观察者...就是原体？"程默低声问。

"原体的意识状态很特殊。"七号的声音从前方传来，"车祸损伤了他的大脑运动区域，但保留了感知和记忆功能。父亲称这种状态为'观察者综合征'——能感知一切却无法回应。"

隧道开始向上倾斜，最终通到一个排水沟出口。七号小心推开生锈的铁栅栏，雨水立刻倾泻而入。他们爬出来，发现自己位于救护站后方的小树林里。远处传来记忆猎手们独特的金属摩擦声，但至少有两百米远。

"五号在哪里？"程默拧干衣服上的水。

"市中心图书馆。"七号检查着四周，"语言模块需要持续的文字输入来维持稳定性。她很可能伪装成图书管理员。"

他们穿过树林，向公路方向移动。程默的思绪却还停留在与原体的短暂交流上。那种感觉如此真实，仿佛两个灵魂真的在某个中立空间相遇了。最令他不安的是原体提到的"不完全融合"——这是否意味着他们终将合二为一？

公路上，七号拦下一辆过路的卡车。司机是个满脸胡茬的中年男人，眼神呆滞，嘴角有口水痕迹。

"记忆干扰的早期症状。"七号低声对程默说，"陆远山扩大了测试范围。"

她向司机展示某种手势，司机立刻木然地点头，示意他们上车。卡车车厢里堆满了农产品，程默和七号挤在角落，用帆布遮盖身体。

"你对他做了什么？"程默问。

"简单的记忆暗示。"七号检查着手表上的倒计时——36:22:17，"陆远山不是唯一会玩记忆游戏的人。"

卡车驶向市区，雨势渐小。透过帆布的缝隙，程默看到路边的电子广告牌全部显示着同样的紧急通告：市民如发现记忆异常请立即拨打热线...画面切换到陆远山严肃的脸，看起来像个关心民众的领导者，而非试图控制全人类记忆的疯子。

更可怕的是，路边确实有行为异常的行人——有的在原地转圈，有的对着空气说话，还有的突然改变行走方向，仿佛被无形的力量牵引。

"记忆干扰场在测试阶段。"七号说，"72小时后，这个强度将提高十倍，足以覆盖整个城市。届时，陆远山可以随意改写任何人的记忆。"

程默想起原体未说完的警告。涅槃计划不止是记忆移植...那还有什么？为什么这个信息如此重要？

卡车驶过一座桥，图书馆的尖顶已经在望。程默摸了摸口袋里四号给的皮袋，突然意识到一个可怕的可能性：如果原体的意识真的能通过他观察外界，那么他所有的记忆、所有的经历，是否都被另一个人格默默记录着？他真的是独立的个体吗？还是仅仅是一个载体，一个供原体程默继续存在的工具？

图书馆的灯光在雨夜中像一座灯塔。程默不知道五号苏媛会是什么样子，也不知道她能否帮助自己与原体建立更稳定的联系。但有一点他很确定——随着防火墙的裂缝扩大，他作为"程默"的身份认知正在一点点崩塌。

而距离涅槃计划全面启动，只剩36小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