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徽三年的冬雪割裂大胤王朝时,盛姮正站在含元殿上俯瞰天下。
二十年前感业寺的青灯古佛旁,她还是落魄宗室女,如今却成了九五之尊。
河工贪墨折子递上时,她摩挲着父亲遗玉改制的腰带。
河西梭梭苗枯死,并州寒门书阁被焚,宗室串联欲废“护雏令”。
她砸碎镇纸怒斥群臣:“国运岂靠死物镇压?”熔了太宗皇帝的翡翠貔貅铸劝学鼎时,阶下尽是抽冷气声。
真正的国运,在女童握笔的手中,在千年后挺立的绿洲上。
当叛军箭雨射向含元殿,她握紧玉带想起感业寺的佛经。
红肚兜女娃从柳堤跑来那一刻,盛姮知道:这盘棋,她下赢了。
---永徽三年的冬雪,似无数锋利的冰刃,自铅灰色的苍穹倾泻而下,无情地切割着大胤王朝的天空。
盛姮独立于含元殿高耸的蟠龙金阶之巅,玄色绣金龙纹的厚重衮服在凛冽北风中纹丝不动,唯有冕旒垂下的十二串白玉珠在眼前微微摇曳,隔开一片模糊而威严的天下。
目光穿透纷扬如尘的雪粒,落在大极殿前空旷辽阔的广场上,那里风雪弥漫,如同二十年前感业寺那间永远弥漫着陈腐经卷气息的斗室,同样清冷,同样孤寂,将她牢牢困锁其中。
那时的她,不过是盛氏皇族庞大血脉图谱上,一个被随意涂抹、几近遗忘的名字。
一个连宗正寺谱牒都吝于详细记载的落魄宗室女。
青灯幽微,映照着佛龛上泥塑金身的慈悲面孔,也映照着她伏案疾书的单薄身影。
指尖翻动着泛黄脆弱的经卷书页,鼻端萦绕着挥之不去的陈年墨味与香火烟气。
她苦苦寻觅的,不是虚无的解脱,而是字里行间可能隐藏的、能驯服那条狂野暴虐的黄河之水、能拯救万民于水火的方略。
谁能预料,那在佛前青烟中几乎被绝望吞噬的少女,会被命运的***裹挟着,碾过尸山血海与滔***谋,最终站上这大胤王朝权力与孤寂的绝顶,得以在此处,俯瞰这风云诡谲、苍生沉浮的万里河山。
“陛下,三司会审的折子。”
司礼监掌印王公公尖细而带着明显颤音的禀报刺破了含元殿近乎凝固的寂静。
他佝偻着身子,双手高高托起一个朱漆描金的沉重托盘,如同捧着一块烧红的烙铁,颤巍巍地跪伏在冰冷的丹墀之下。
那金丝楠木托盘中央,一道象牙白的奏本静静躺着,上面“河工贪墨”四个鎏金篆字,在殿内昏黄烛火的映照下,闪烁着冰冷而刺目的光。
盛姮的目光只在那四个字上停留了一瞬,指尖便已无意识地划过腰间束带。
入手温润微凉,那是用父亲留下的唯一遗物——一块上好的蟠龙古玉改制而成的玉带钩。
据说,那块玉料之大、质地之纯,足以雕琢成一方传国玉玺。
可如今,它只是紧紧贴着她的腰腹,成了权力枷锁的一部分,也成了她心底一道无人可诉、刻骨铭心的印记。
“传工部尚书、户部侍郎、御史中丞,即刻觐见。”
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金铁般的穿透力,在空旷高广的殿堂内激起轻微的回响。
指尖依旧摩挲着玉带钩上那繁复古老的云雷纹路,仿佛能从中汲取某种难以言喻的力量。
然而,心绪却如殿外狂舞的雪片,纷乱杂沓。
今晨那份来自河西走廊的八百里加急密报,字字句句都如同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她强自镇定的心湖——耗费国库巨资、寄托着她遏制沙漠东侵希望的梭梭苗,成活率竟不足三成!那些她亲手挑选、殷殷期盼的绿色生命,在漠南永无止息的狂暴风沙中,如同微弱的烛火,摇摇欲灭。
几乎同时,并州六百里急报也送到案头:寒门子弟苦读求知的“文渊书阁”,竟被流窜的饥民暴徒付之一炬!烈焰吞噬的不仅是楼阁,更是她苦心推行的“护雏令”——让寒门女子也能识文断字、掌握自身命运的希望火种。
而宗正寺里那帮食古不化、满口祖宗成法的宗室老朽,此刻恐怕正像嗅到血腥味的鬣狗,兴奋地串联密谋,要将她这道动摇千年纲常根基的政令彻底扼杀!沉重的殿门被无声地推开一线,三名身着紫袍的重臣,躬着身子,鱼贯而入。
空旷大殿内,唯有他们细碎的步履声和粗重的呼吸清晰可闻。
殿角巨大的铜鹤香炉吞吐着袅袅青烟,如一层流动的薄纱,却丝毫无法稀释弥漫在空气里、几乎令人窒息的紧张与恐惧。
盛姮端坐于高高的蟠龙御座之上,目光如冰冷的探针,一一扫过阶下跪伏的身影。
工部尚书谢迁的头垂得极低,几乎要触到冰冷的金砖地面。
花白的发髻边缘,赫然沾着几点干涸发黑的泥浆印记。
那是在三门峡石堰工地上留下的吧?盛姮无声地想,那几点微不足道的泥污,此刻却沉重如铅,仿佛浸透了黄河两岸百姓的血泪与哀嚎。
户部侍郎李惟清官袍的前襟皱褶横生,如同被粗暴***过又勉强摊开的草纸,无声地诉说着他内心焦灼的煎熬——钱粮!钱粮!国库空虚的阴影如巨兽般笼罩着他。
唯有御史中丞郑源,笏板握得端正挺直,一尘不染,只是那紧握着象牙笏板的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透露出一种近乎顽固的僵硬与守旧。
“诸卿可知,”盛姮的声音打破了死寂,不高,却字字如冰珠砸落玉盘,清晰地回荡在空旷大殿的每一个角落,“黄河……已断流三百里?”她的指尖,轻轻叩击着龙椅两侧镶嵌的金丝楠木扶手,发出沉闷而单调的“笃、笃”声,在这落针可闻的寂静里,竟奇异地幻化成黄河在干涸龟裂的河床上发出的、无声而绝望的悲鸣。
阶下三人,身体俱是一震。
户部侍郎李惟清肩膀剧烈地抖动了一下,像被无形的鞭子抽中。
工部尚书谢迁的头埋得更深,额头几乎要抵在冰冷的地砖上,仿佛这样就能躲避那残酷现实的灼烧。
唯有御史中丞郑源,深吸一口气,猛地挺直了腰背,声音洪亮却带着一股陈腐的迂阔:“陛下!天灾无情,黎民倒悬!当务之急,是速速开仓赈济河北道嗷嗷待哺的百万灾民,而非……”“而非什么?”盛姮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冰河炸裂!她猛地抓起御案上那方沉甸甸的碧玉镇纸,裹挟着一股凌厉的罡风,狠狠砸向身旁蟠龙盘绕的巨大金柱!“砰——哗啦!”震耳欲聋的碎裂声骤然炸响!价值连城的碧玉镇纸瞬间化作无数晶莹锐利的碎片,四散迸溅!阶下三人惊得魂飞魄散,几乎是同时,额头重重撞在坚硬冰冷的金砖之上,发出沉闷的“咚咚”声,如同丧钟敲响在大殿之中。
“而非在三门峡修什么该死的石堰?!”盛姮霍然起身,冕旒激烈摇晃,珠玉碰撞发出急促的脆响,她怒目圆睁,胸中压抑的怒火如同黄河决堤般汹涌而出,烧灼着她的喉咙,“而非在漠南种那些吃水的树苗?而非拿国库银子建些让寒门贱民读书的玩意儿?”每一个字都像淬了火的铁蒺藜,狠狠掷向阶下战栗的臣子。
她一步步走下丹墀,绣着狰狞金龙的袍角,带着冰冷的威压,扫过三位老臣因极度恐惧而紧绷的脊背。
那袍角上张牙舞爪的龙纹,仿佛在这一刻活了过来,散发着令人窒息的帝王威严。
鼻端,似乎又隐隐嗅到了并州书阁被焚毁时传来的那股刺鼻焦糊味,那些暴民在火光映照下扭曲狰狞的面孔,那些对知识、对改变充满刻骨仇恨的眼神,在她脑海中疯狂闪回。
他们恨!恨透了那墨香,恨透了那算筹,恨透了这胆敢挑战千年铁律、妄图让女子也握笔、让贱民也识字的“牝鸡司晨”的女皇帝!“陛下息怒!臣等万死!”工部尚书谢迁以头抢地,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只……只是运河开凿,需征调三十万民夫啊!如今……如今各地青壮,皆往关中逃荒避灾,十室九空,实……实难为继啊!”盛姮的脚步在丹墀中段停住。
她微微侧首,望向殿外。
含元殿巨大的门敞开着,纷扬的雪片如同天地间无尽的愁绪,被狂风裹挟着,疯狂地扑打着殿门。
昨夜那个短暂而温暖的梦境,不受控制地浮现在眼前:梦里,她站在刚刚竣工的通济渠畔,两岸新栽的垂柳抽出嫩黄的新芽,柔韧的枝条在带着水汽的微风中轻轻摇曳,如同大地伸出的、充满生机的温柔手臂。
戴着新鲜柳条编织花环的孩童在宽阔坚实的堤岸上奔跑追逐,清脆如银铃般的笑声在湿润的空气中回荡。
一个穿着红艳艳小肚兜的女娃娃,跌跌撞撞跑着,突然在她脚边绊倒,沾满泥点的小脸仰起来,非但不哭,反而冲着她咯咯咯地笑起来,那笑容纯净无邪,像穿透厚重阴云的春日暖阳,瞬间照亮了她疲惫沉重的心房。
“传旨。”
盛姮猛地转身,玄色衮服划出一道决绝的弧线。
她一步步重新踏上丹墀,走向那象征着至高权力的蟠龙御座。
十二旒白玉珠冕冠在烛火下流转着沉静而幽深的光泽,珠串随着她的步伐轻轻晃动,碰撞出细碎清音,仿佛历史的***在寂静中缓缓向前滚动。
“着神策军左卫,点齐精锐三千,即刻启程,护送第二批耐旱柳树苗北上漠南!沿途各地官道,每三十里必设驿站,驿站旁,给朕种下槐树!一株也不能少!”她的声音斩钉截铁,不容置疑,如同利剑劈开混沌。
阶下三人屏息凝神,等待着***之后的余音。
盛姮在御座前站定,目光扫过空旷大殿,最终落在那象征着皇权稳固、镇压国运的翡翠貔貅上。
那对貔貅踞于殿侧紫檀木高几之上,通体碧绿,莹润欲滴,是太宗皇帝留下的心爱之物,被供奉于此,视若拱璧,传说有镇守江山气运之奇效。
她嘴角牵起一丝冷峭而洞悉一切的弧度,声音清晰得如同玉磬敲击:“还有……把宫里这对翡翠貔貅,给朕熔了。”
“嘶——”阶下三人,清晰地传来三道倒抽冷气的声音!空气仿佛瞬间凝固,连殿角香炉逸出的青烟都停滞了一瞬。
王公公骇得几乎瘫软在地,三位重臣更是面无人色,惊骇欲绝地望着御座之上那道笔直如剑的身影。
熔毁太宗遗宝?这是何等的……大逆不道!简直是要动摇国本!盛姮将众人的惊骇尽收眼底,那抹冷峭的笑意更深了些,带着洞察世事的讥诮与不容撼动的坚定:“国运,岂是靠这些冰冷死物镇压的?”她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巍峨的殿宇,投向了更遥远、更鲜活的地方,“真正的国运,该在百姓眼底那点微弱却倔强的光里,”那是希望,是对明天的期盼;“在女童终于能握紧笔杆、写出自己名字的小手中,”那是打破枷锁、传承智慧的力量;“在千年之后,那依然能傲然挺立、阻挡风沙的绿洲屏障之上!”那是她留给这片土地、留给后世子孙,最深沉、最不朽的瑰宝。
“熔了!铸成‘劝学鼎’,就立在稷下书阁那片被焚毁的焦土之前!让天下人都看看,朕的国运,究竟立在何处!”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龙吟,震得整个含元殿嗡嗡作响,带着一股开天辟地、重塑乾坤的决绝意志。
旨意如同巨石投入死水,在压抑的朝堂内外激起千层暗涌。
熔毁太宗遗宝的消息不胫而走,如同瘟疫般在长安城的深宅大院、茶楼酒肆间飞速蔓延。
宗正寺内,嘉懿太妃——盛姮嫡亲的姑母,这位满头银丝、面容刻板如古佛的老妇人,手中捻动的沉香佛珠“啪”地一声断裂,珠子滚落一地。
“疯了!她疯了!”嘉懿太妃枯槁的手指因愤怒而剧烈颤抖,指着宫城方向,声音尖利得如同夜枭,“熔太宗遗宝铸鼎?还要立在那贱民书阁的废墟上?这是要断送我大胤的龙脉!是要让列祖列宗在地下不得安宁啊!”浑浊的老眼里迸射出刻骨的怨毒,“牝鸡司晨,必遭天谴!这江山,迟早要毁在她手里!”她猛地转向侍立一旁、沉默如石的楚王盛煊——盛姮一母同胞的亲弟,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和冰冷的***:“煊儿!你听见了吗?这是天赐良机!宗室的血脉,大胤的正统,不能再任由她这般践踏!去联络我们的人,联络那些忠于先帝的老臣!她盛姮能坐上那个位置,不过是钻了先帝子嗣单薄的空子!这江山,本就该是你的!该是我们盛家男儿的!”盛煊垂着眼睑,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浓重的阴影,遮住了眼底翻涌的复杂情绪。
他身形挺拔,面容与盛姮有五六分相似,却少了几分锐利,多了些阴郁的沉静。
面对姑母近乎咆哮的怂恿,他只是微微欠身,声音低沉听不出波澜:“姑母息怒,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陛下……毕竟是我亲姐。”
“亲姐?”嘉懿太妃发出一声刺耳的冷笑,布满皱纹的脸因极度的憎恶而扭曲,“她眼里何曾有过你这个亲弟?何曾有过我们这些血脉宗亲?她眼里只有那些贱民!只有她那些离经叛道的妄想!煊儿,优柔寡断,妇人之仁,只会坐失良机!想想你父皇!想想你身上流淌的、真正高贵的血脉!”盛煊的指尖在宽大的袖袍下微微蜷缩了一下,终究没有再言语,只是那低垂的眼眸深处,一丝不甘与野心的火焰,在姑母的煽动下,悄然点燃。
含元殿的余震尚未平息,来自北方的狂风裹挟着更刺骨的寒意,狠狠抽打在盛姮的脸上。
她站在新搭建的简易望台上,眼前是并州城外那片触目惊心的焦黑废墟——曾经的文渊书阁,如今只剩下几根熏黑的梁柱,如同巨大的墓碑,倔强地刺向灰蒙蒙的天空。
空气里弥漫着刺鼻的焦糊味和草木灰烬的气息,呛得人喉头发紧。
寒风卷起尚未燃尽的纸片,像黑色的蝴蝶,在断壁残垣间绝望地飞舞。
一群面黄肌瘦的流民瑟缩在不远处的土坡下,麻木地看着这象征着“希望”的残骸,眼神空洞而冰冷,只有偶尔闪过的,是对这“无用之物”被焚毁的快意,或者是对女帝亲临的、混杂着恐惧与怨恨的复杂情绪。
盛姮紧抿着唇,冕旒垂下的玉珠在风中轻撞,发出细碎的声响,如同她心底无声的叹息。
她一步步走入废墟,绣金龙的靴子踩在滚烫的灰烬和冰冷的瓦砾上。
突然,一阵微弱的、压抑的啜泣声从一堆倒塌的书架残骸下传来。
盛姮脚步一顿,抬手示意侍卫止步。
她独自上前,费力地拨开焦黑的木料和烧得卷曲的竹简。
一个瘦小的身影蜷缩在角落的缝隙里,瑟瑟发抖。
那是个约莫七八岁的女童,脸上糊满了烟灰和泪痕,一双惊恐的大眼睛在污秽中显得格外明亮。
她怀里紧紧抱着一卷被烧掉大半、边缘焦黑的《千字文》,小小的手背上有一道被火焰燎出的狰狞水泡。
盛姮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
她蹲下身,尽量放柔了声音,却难掩其中的沙哑:“别怕。
告诉朕,你叫什么?”女童惊恐地看着她衮服上威严的金龙,又看看她头上晃动的冕旒,身体抖得更厉害了,只是死死抱着那卷残破的《千字文》,仿佛那是她唯一的救命稻草。
“陛……陛下……”一个穿着洗得发白、打着补丁儒衫的中年书生,跌跌撞撞地从远处跑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废墟边缘,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石头上,声音带着哭腔,“罪民该死!惊扰圣驾!这是小女阿禾……书阁起火那日,她……她为了抢出这卷书,偷偷跑回来……差点……差点就……”书生泣不成声。
盛姮的目光再次落在那卷焦黑的《千字文》上,落在女童阿禾那双因紧抱书卷而指节发白、布满伤痕和水泡的小手上。
一股巨大的酸楚和更加汹涌的愤怒在她胸腔里翻腾。
她解下腰间一个装着小块御用蜜饯的锦囊,轻轻放在阿禾身边,又脱下自己玄色大氅,小心地裹住女童单薄冰冷的身子。
“护雏令在,书便在。”
盛姮站起身,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整个废墟,如同誓言,砸进每一个幸存寒门学子和远处流民的耳中,“书阁会重建,会比从前更大!稷下书阁前,会立起一座‘劝学鼎’!朕要天下人知道,知识之火,永不熄灭!女子之志,可参天地!”她目光如电,扫过那些麻木或怨恨的面孔,“毁书阁者,焚毁的不是几间屋子,是你们自己子孙后代的出路!是你们跳出这泥潭、挺直腰杆做人的指望!”寒风卷起她的话语,在废墟上空盘旋。
一些年轻学子的眼中,渐渐燃起悲愤与希望交织的火焰。
而更多的流民,眼神依旧麻木,只有少数人,眼底深处似乎掠过一丝微不可察的茫然和震动。
神策军左卫的精锐铁骑,护卫着满载耐旱柳树苗的车队,如同一条沉默的长龙,艰难地跋涉在通往漠南的漫漫官道上。
风雪依旧肆虐,天地间一片混沌。
车辙深深陷入泥泞或被冻硬的土路,拉车的驽马喷着浓重的白气,每一次奋蹄都显得异常吃力。
押运的军士们顶着寒风,眉毛胡须上都结满了白霜,沉默地护卫着这批承载着女***色希望的脆弱生命。
“快!再加把劲!过了前面那道梁,就是驿站!”领军的校尉大声呼喝着,声音在狂风中显得有些破碎。
他抹了一把脸上的冰碴,目光扫过车队中一辆特别加固、覆盖着厚厚油毡的马车,里面是精心挑选、根部包裹着湿润苔藓的柳苗,那是陛下亲口叮嘱、视若珍宝的“国运之种”。
然而,就在车队即将翻越一道陡峭山梁时,异变陡生!“呜——呜——”凄厉的牛角号声毫无征兆地从两侧光秃秃、覆着薄雪的山坡上响起!紧接着,密集如飞蝗的箭矢,带着刺耳的破空声,从高处倾泻而下!“敌袭!结阵!保护树苗!”校尉目眦欲裂,嘶声怒吼!训练有素的神策军士兵瞬间收缩,盾牌高举,在车队外围结成紧密的圆阵。
叮叮当当!箭矢如同骤雨般砸在盾牌和车辕上,火星四溅。
惨叫声随之响起,几名外围的士兵中箭倒地,鲜血迅速染红了冰冷的雪地。
“杀!”山坡上,数十名身着各色杂乱皮袄、蒙着面孔的彪悍身影,挥舞着雪亮的马刀和长矛,如同饿狼般嚎叫着冲杀下来!他们目标明确,并非劫掠财物,而是疯狂地扑向那些装载树苗的车辆,用刀劈,用火烧,用脚踩踏!“拦住他们!树苗是陛下的命!”校尉双眼赤红,拔出横刀,身先士卒地迎了上去!刀光剑影,血肉横飞!神策军士兵虽勇,但猝不及防下被居高临下冲击,又需分心保护笨重的车辆和脆弱的树苗,顿时陷入苦战。
惨烈的搏杀在山梁上展开,不断有人倒下,鲜血和残肢在雪地上涂抹出刺目的红。
混乱中,几支裹着油布、点燃的火箭,刁钻地射中了那辆覆盖油毡的马车!火苗“腾”地一下窜起,贪婪地***着干燥的油毡和下方的木架!“不!”负责看守这辆车的年轻队正发出绝望的嘶吼,不顾一切地扑向燃烧的马车,徒手去撕扯燃烧的油毡,手掌瞬间被灼烧得皮开肉绽!周围的士兵也红了眼,拼命扑打火焰,用身体去阻挡那些疯狂冲击的匪徒。
当最后一名匪徒被砍倒在地,山坡上只余下浓重的血腥味和燃烧的焦糊味。
校尉拄着卷刃的横刀,剧烈地喘息着,看着一片狼藉的车队:数辆装苗车被毁,珍贵的柳苗或被践踏成泥,或葬身火海。
士兵伤亡近三成。
他走到那辆几乎烧成骨架的马车旁,看着跪在灰烬旁、双手焦黑、无声流泪的年轻队正,又看了看那些幸免于难、在寒风中微微颤动的绿色嫩枝,猛地一拳砸在烧焦的车辕上,指节迸裂,鲜血淋漓。
“清点损失!救治伤员!把剩下的树苗……给老子护好了!一棵也不许再少!”他的声音嘶哑,带着铁与血的味道,还有一丝劫后余生的决绝,“这仇,老子记下了!走!”车队带着伤痕和牺牲,在愈发猛烈的风雪中,继续顽强地向着那片黄沙弥漫的土地前进。
那幸存的柳苗,仿佛也沾染了战士的血性,在寒风中挺直了纤细的腰杆。
含元殿内的气氛,比殿外呼啸的北风更加肃杀冰冷。
巨大的沙盘占据了殿中空地,黄河蜿蜒的河道清晰可见,三门峡的位置被朱砂醒目地标注。
工部尚书谢迁跪在沙盘旁,花白的头发凌乱,官袍上还带着从工地上匆匆赶回的尘土。
他双手捧着一份沾着泥点的卷宗,声音嘶哑而沉重:“陛下!经三司昼夜会审,并核对历年河工物料进出明细……河工贪墨一案,脉络已基本厘清。”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自永徽元年陛下下旨重修三门峡石堰以来,工部水司郎中赵德明、都水监丞钱禄等人,上下勾结,沆瀣一气,虚报工料,以次充好,克扣河工口粮饷银……所贪墨银两,折合库平纹银……逾一百八十万两!”这个数字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殿中每一个人的心上。
盛姮端坐御座,面无表情,只有冕旒垂珠后的双眸,寒光凛冽如万载玄冰。
她摩挲着腰间蟠龙玉带的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