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顺着发梢流进眼睛,又涩又疼。但我没动,只是死死地盯着那扇敞开的车门。车内温暖的灯光,真皮座椅散发的淡淡气味,都像是在嘲笑我此刻的狼狈。
陈伯没有催促,只是耐心地等着。他一向如此,像个精准的钟摆,永远恪守着分寸,哪怕此刻面对的是一个刚被证明“不合格”的少爷。
“考核……”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什么时候开始的?”
陈伯的目光越过我,望向大厦顶层那间我刚刚签下“卖身契”的会议室方向,语气平缓:“老爷决定启动‘砺刃’计划,是在您半年前,第一次公开带苏晴**参加家族晚宴之后。”
砺刃……真是个好名字。用磨刀石来打磨刀刃,只是我这把刀,似乎从一开始就是块废铁。
半年前?那正是我和苏晴感情迅速升温,我向她抱怨家族冰冷、渴望自由,而她不断鼓励我“做自己”的时候。原来从那时起,我就已经踏入了考场,而苏晴,就是那张最关键的考卷。
“她……也是计划的一部分?”我问出这句话时,感觉心脏又被钝器狠狠砸了一下。
陈伯沉默了片刻,这沉默比直接回答更残忍。他避开了我的问题,转而说道:“苏晴**的背景,经调查,与二爷那边有些牵连。她接近您,本身就有很强的目的性。”
二爷?我的亲二叔,秦守业?那个常年觊觎集团掌控权,与父亲明争暗斗的亲兄弟?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所以,这不只是一场考核,还可能是一场针对父亲的商业阴谋?而我,成了那个被轻易利用的缺口?
巨大的荒谬感和屈辱感几乎将我淹没。我以为的纯粹爱情,不过是别人精心布置的棋局;我以为的伟大牺牲,不过是印证了自己愚蠢的闹剧。
“老爷的意思是,”陈伯的声音将我拉回现实,“您虽然未能通过‘砺刃’计划的最终测试,但毕竟血脉相连。家族可以为您提供一个基础岗位,从底层做起,也算是……一条出路。”
施舍。
**裸的施舍。
一个“基础岗位”,像打发叫花子一样。让我回到那个刚刚将我尊严踩在脚下的地方,去仰人鼻息,去时刻提醒我自己是个失败者?
我猛地抬起头,雨水和或许还有别的什么液体模糊了视线,但我死死盯着陈伯:“告诉他,我不需要。”
陈伯脸上并无意外,只是眼神里的那丝复杂更浓了些。“少爷,意气用事解决不了问题。您现在身无分文,离开秦家,生存都是问题。”
“那是我的事。”我打断他,转身,踉跄着想要离开这个让我窒息的地方。膝盖发软,差点摔倒,我勉强扶住旁边冰冷的路灯杆,才稳住身形。
“少爷!”陈伯的声音终于带上了一丝急切,“您就算不为自己想,也该想想夫人!她一直很担心您!”
母亲……那个在秦家如同隐形人一样,温柔却懦弱的女人。我的心刺痛了一下。但随即,更强烈的愤怒涌了上来。他们利用我,连我最后一点软肋也要拿来当***吗?
“别跟我提她!”我低吼出声,声音在雨夜里显得格外凄厉,“你们不配!”
说完,我不再理会陈伯,拖着灌了铅的双腿,一步一步,艰难地朝着与劳斯莱斯相反的方向走去。雨水无情地浇在身上,冰冷刺骨,但此刻,这种冰冷反而让我清醒。
我不能回去。至少现在不能。
回去意味着认输,意味着接受那份屈辱的“施舍”,意味着我秦默,这辈子都将在“考核失败者”的标签下苟活。
我不知道该去哪里。银行卡冻结了,手机里或许还有一点零钱,但苏晴删除拉黑前,会不会连那些小额支付渠道也一并处理了?她做得那么绝,想必不会给我留任何余地。
街边的便利店亮着灯,像黑暗中的一座孤岛。我摸了摸口袋,只有一张被雨水浸得有些发软的湿纸巾,和那支刚才签下我名字的、价值“百亿”的签字笔。真是讽刺。
我鬼使神差地走进便利店,温暖的空调风扑面而来,让我打了个哆嗦。店员是个年轻女孩,正低头玩手机,看到湿漉漉的我,皱了皱眉,没说什么。
我在货架间漫无目的地走着,胃里空得发疼,却没有任何食欲。最终,我停在最便宜的矿泉水货架前,拿起一瓶标价一块五的矿泉水。付款时,我尝试用手机扫码,果然,支付失败。提示账户异常。
果然。
我放下手机,在全身上下所有的口袋里摸索,希望能找出被遗忘的硬币。没有。一分钱都没有。我现在,是真真正正的、身无分文。
店员女孩看我的眼神已经从皱眉变成了明显的鄙夷。后面排队的人也开始不耐烦地催促。
脸上一阵发烫,我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几分钟前,我还是秦氏集团的少爷,可以眼睛不眨地买下整条街。而现在,我连一瓶一块五的矿泉水都买不起。
“对不起,我不要了。”我低声说了一句,逃也似的冲出了便利店,重新投入冰冷的雨幕中。身后的目光像针一样扎在背上。
雨好像更大了。我无处可去,只能沿着街道漫无目的地走。高档写字楼,奢侈品店,霓虹闪烁……这个城市繁华依旧,却再也没有我的立锥之地。路过一个公交站台,广告灯箱上赫然是秦氏集团新楼盘的巨幅广告,代言人是我曾经一起喝过酒的一个明星。广告语刺眼:“巅峰视野,尊享人生。”
尊享人生?我的人生,在几个小时里,从巅峰跌进了泥沼。
不知走了多久,双腿已经麻木,雨水顺着头发、衣服往下淌,冷得我开始打颤。我拐进一条相对僻静的小巷,找了个稍微能遮雨的屋檐下,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下来。
疲惫和寒冷如同潮水般涌来,意识开始模糊。脑海里不受控制地闪过过去的片段:父亲严厉的训斥,母亲欲言又止的担忧,苏晴巧笑倩兮的脸,还有她最后那冰冷嘲弄的眼神……
就在我几乎要昏睡过去的时候,一阵刺耳的手机**猛地将我惊醒。不是我的手机,我的手机从苏晴拉黑后就没再响过。**来自旁边的一个垃圾桶。
我挣扎着爬起来,凑过去。声音是从垃圾桶底部传来的,微弱但持续。我忍着恶心,伸手进去摸索,摸到一个硬硬的方块。是一部老旧的、屏幕已经碎裂的廉价手机。屏幕上闪烁着一个没有备注的号码。
鬼使神差地,我按下了接听键。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焦急的、带着哭腔的女声:“是小伟吗?你怎么一直不接电话?医院又催缴费了,妈这边……妈这边快撑不住了……你到底找到钱没有啊?”
我愣住了,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对方听不到回应,哭得更厉害了:“小伟,你说话呀!你别吓妈!是不是出什么事了?你答应妈,千万别做傻事啊!钱我们再想办法,妈只要你平平安安的……”
电话那头传来剧烈的咳嗽声,然后是忙音。对方挂断了。
我握着那部冰冷的、屏幕碎裂的旧手机,站在雨夜的垃圾桶旁,听着里面隐约传来的、另一个家庭的绝望回声,再看看自己这副狼狈不堪的模样,一种难以言喻的悲凉和荒谬感达到了顶点。
这个世界,有人为亿万资产弃如敝履,有人为几千块医药费濒临绝境。
而我,秦默,此刻和那个叫“小伟”的人,又有什么区别?甚至可能更糟,因为他至少还有母亲的牵挂。
我低头,看着手里那部捡来的破手机,屏幕裂纹像蛛网,映出我扭曲的脸。
或许,这才是生活真正的样子。剥离了秦家光环后,**裸的、残酷的样子。
雨,还在下。但心里那股灭顶的绝望,似乎被这通意外的电话,撞开了一丝缝隙。
我该去哪里?我能去哪里?
不知道。
但我知道,我不能死在这里。至少,不能像垃圾一样,悄无声息地烂在这个雨夜里。
我攥紧了那部破手机,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带着霉味的空气,迈开脚步,重新走进了雨中。
这一次,脚步虽然依旧沉重,却有了一个模糊的方向——活下去。
先想办法,活下去。
雨势渐小,成了恼人的毛毛细雨,黏在皮肤上,阴冷刺骨。我漫无目的地走着,像一片脱离枝头的枯叶,被城市的寒风裹挟着,不知飘向何方。那部捡来的破手机,屏幕裂纹像嘲弄的嘴,被我紧紧攥在手里,仿佛它是连接这个冰冷世界唯一的、脆弱的锚。
活下去。这个念头简单而原始,却像巨石压在胸口。身无分文,衣衫尽湿,连个遮风挡雨的地方都成了奢望。我曾以为“贫穷”只是银行卡数字的减少,现在才明白,那是一种连呼吸都需要计算成本的绝望。
路过一家24小时快餐店,明亮的灯光和玻璃窗内蒸腾的热气,像磁石一样吸引着我。里面坐着几个躲雨的外卖员,捧着一次性纸杯,小口啜饮着热水。我站在窗外,隔着朦胧的水汽,看着他们。曾经,这种地方我甚至不会多看一眼,此刻却成了遥不可及的天堂。
胃里一阵痉挛,空的发疼。我舔了舔干裂的嘴唇,雨水带着一股奇怪的铁锈味。必须找点东西吃,不然可能真的会倒毙街头。
我拐进一条更暗的小巷,垃圾桶散发着馊臭。我强迫自己不去看,不去想,只是机械地往前走。终于,在一个老旧小区的后门,我看到一个佝偻着背的老太太,正颤巍巍地将几个纸箱捆好,放在一个显然是废品回收点的角落。
纸箱……可以卖钱。
这个念头让我自己都感到一阵羞耻。秦家的少爷,竟然在打废品的主意。但羞耻感很快被更强烈的求生欲压了下去。尊严?在生存面前,一文不值。
我等到老太太离开,才像做贼一样快步走过去。那些纸板被雨水浸得有些软,但摞起来也有一小堆。我笨拙地想学着老太太的样子把它们捆起来,却发现连根像样的绳子都找不到。手忙脚乱之下,纸箱散落一地,发出哗啦的响声,在寂静的巷子里格外刺耳。
旁边一扇窗户猛地被推开,一个男人探出头,骂骂咧咧:“哪个小兔崽子大半夜偷东西?!滚远点!”
我吓得浑身一僵,连滚带爬地逃离了那个角落,心脏狂跳,像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躲在更深的阴影里,大口喘着气,冷汗和雨水混在一起。原来,就连捡垃圾,也需要“资格”。
不知过了多久,巷口传来三轮车“哐当哐当”的声音。一个穿着破旧雨衣的中年男人蹬着车过来,开始在废品点收拾。他动作熟练,很快将那些纸板和我散落的那些都捆好,过秤,然后从油腻腻的钱包里掏出几张零钱,塞给后来出现的一个看门人模样的老头。
原来,这里是有主的。我连捡垃圾的缝隙都没有。
绝望像水草,缠绕住我的脚踝,往下拉。**着湿冷的墙壁滑坐下来,把头埋进膝盖。饿,冷,累。意识又开始模糊。
突然,一阵香味飘来。是旁边一家小网吧的后门,一个网管模样的年轻人正端着一碗泡面走出来,靠在门口边吃边玩手机。那浓郁的、廉价的调料包味道,此刻对我来说,简直是世间最极致的诱惑。
我死死盯着那碗面,喉咙不受控制地滚动。年轻人很快吃完,随手把还剩了点汤底的纸碗放在旁边的垃圾桶盖上,又转身进去了。
垃圾桶……那碗面……
我内心天人交战。最后一点可怜的骄傲在呐喊,但身体的本能更强大。我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一步步挪过去。左右看看,巷子里空无一人。我迅速伸出手,抓起那个还有余温的纸碗,也顾不上脏,仰头就将那点咸腻的汤底往嘴里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