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风似是化作了一道无形的墙,颜兮愣停在原地,踌躇着不知该不该过去。顾司澄瞥见几丈外那黛蓝色身影的她,皱了皱眉,抬脚朝着她走了过去。“今日风大,又这个时辰了,还出来作甚?仔细你的身子。”顾司澄怪责的话中充斥着关切。
颜兮才回了神,她抿抿唇,将怀中的大氅递了出去:“是她吗?”顾司澄动作一滞,淡淡地应了声:“嗯。”闻言,颜兮压住心尖儿的疼痛,看向正在跟旁人说笑的女子。那是光禄寺卿宋道之女宋映岚,她与她有过一面之缘。宋映岚一袭藕荷色杭绸小袄,罩着月白云锦斗篷,面若三月桃花,明媚俏丽。恍惚间,颜兮好似看见了从前的自己。曾几何时,她也有那般明朗的笑,那般姿意,喜爱艳丽的色彩。但嫁人时,长姐说既已成家,她须得顾及夫君脸面,须得有主母风范。于是,颜兮便强压下了原来的性子,换上沉色的衣衫,让自己变成他们眼中贤良淑德的模样。可若早知顾司澄喜欢的便是那般,她又何须再去改变。颜兮收回目光,强扯着嘴角:“我在这儿你们也不自在,先回了。”话落,她转身上了马车。马车上,颜兮神情带着些许落寞,手中的汤婆子渐渐冷却,亦如她的心。路旁声声爆竹入耳,她掀开车帘,望着漆黑夜空那璀璨的烟火,喃声道:“可惜,回不去了。”行至一半,颜兮命小厮停了马车。她独自下了马车,让随行丫鬟先回府,一人在街上逛着。长安年味盎然,大街小巷随处可见手拿鞭炮乱窜的孩童。颜兮站在一家药铺面前,心头有些发闷。十年前,这里本是一家名为梦梁阁的食楼。她与顾司澄来过几次,还记得他最喜欢梦梁阁的重阳糕和甘露饼。然而那香甜的糕点味却被此刻苦涩的药味所取代了。颜兮站了许久,脑中尽是和顾司澄的过往,也只有回忆能让她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时已四更,她才回到府里。颜兮还未入正厅,心中已生了丝期待。她晚归,顾司澄会不会在等她?可行至正厅,迎接她的不过是入了夜的寂静和寒凉。颜兮掩盖心中的悲伤,转头看向一旁候着的丫鬟菊青:“大人可是歇息了?”菊青小心地抬眸看了她一眼:“宫宴尽后,宋小姐身子不适,大人……送她回去了。”闻言,颜兮心中一窒:“这样啊……”见她这样,菊青眼中蒙上心疼:“夫人,时候不早了,奴婢伺候您歇息吧。”颜兮摇了摇头,让她退下后便往顾司澄卧房去了。卧房空寂,她点了盏烛火便坐于榻上静静等待着。外头寒风卷着些许雪花吹进来,颜兮眼眶微涩,空荡的房间亦如她的心一般,越渐孤寂悲凉。从大婚那日起,她与顾司澄便同院不同房。他们不像夫妻,更像是同窗好友。时已卯初,天依旧如漫无边际的黑布。顾司澄推开虚掩着的房门,却见颜兮端坐在榻上,眼中不由划过一丝诧异:“你怎么会在这儿?”颜兮抬头,布满血丝的双眸看了他好一会儿,正想要说什么,可刚一起身,眼前就天旋地转起来,一头栽了下去……第四章 和离吧再醒来,颜兮发现自己正躺在顾司澄的床榻上,而顾司澄坐在桌边。见她醒了,顾司澄暗自松了口气,倒了杯热茶走过去递到她唇边。“府医说你心神不宁,昨夜吹了冷风受了风寒。”他语气带着几许担忧,又似是在怪责她不爱惜身子。颜兮见他衣物未换,心中微涩,垂下眼眸,将情绪掩盖后掀开被褥下了床榻。“我已无碍。”她理了理衣襟,匆忙道,“反倒是你有些憔悴,先更衣吧,一会儿还要去早朝。”说着,颜兮脚步不稳地走了出去。她不知如何面对这样温柔体贴的顾司澄,最后只能选择狼狈逃离。房内。顾司澄望着那匆匆而去的背影,微张的唇瓣慢慢抿成一条直线。之后几天。颜兮风寒总不见好,顾司澄见她面色越发难看,便叫来府医给她诊治。他这一举动让颜兮倍感温暖,却也害怕顾司澄知道她真正的病。府医才进府,跟在顾司澄身边的小厮便来传话。“大人,宋府来人请您去一趟。”顾司澄看着病弱的颜兮,柔声道:“我还有事,先走了。”颜兮闻言,眼中的光芒如燃尽的烛火般慢慢散去。她目送着顾司澄离开,心里的情绪却似海浪翻涌,压不住激的她一阵猛咳。府医把脉后,面色沉重:“忧思成疾,夫人若不能放宽心,一月难活。”颜兮沉默不语。丫鬟菊青从袖中拿出一锭金子塞到府医手中:“夫人身体安康,只是偶感风寒,多休息即可。”府医很快就明白了,忙推辞:“老夫不会多嘴,夫人放心。”话毕,行礼后离去。菊青攥着冰冷的金子,红了眼眶:“夫人,若是找神医,总能治好的。”颜兮望着窗外的风雪,红梅飘落,长叹一声:“治的了病,治不了命。”次日,宫里来人说淑妃传见她。颜兮知道姐姐定是收到她的信了。她并未多做打扮,换了身干净的衣裳随同宫人一起出去。她知道自己骗不过姐姐,也不隐瞒,只让姐姐觉着自己生了病,能治好便罢。刚出府,颜兮想着同顾司澄说一声,却得知他早已去了宋府,心中不免又是落寞和悲戚。她咽下难忍的苦涩,嘱咐菊青:“等大人回来了同他说一声。”说完,转身上了马车。皇宫,长宁宫。颜兮被宫人引进正殿后,看见淑妃,苍白的脸上扬起了抹笑意。但她还是秉着礼数跪下行礼:“参见淑妃娘娘。”淑妃忙屏退了宫人,上前将颜兮扶起:“快让姐姐看看。”纤细玉指抚在颜兮的脸上,淑妃眼眶微红:“你的病到底如何?我瞧着你瘦多了。”颜兮强扯着唇角,安抚道:“姐姐放心,没什么,只是大夫说有一味药长安城内不太好寻。我便想着自己亲往,也顺便走走,散散心。”淑妃看着她,将信将疑:“当真?”颜兮点点头,眼中满是诚恳。许久,淑妃叹了口气,执起她的手,眉目温柔:“我就你这一个妹妹,你有何事都要同我说,可千万别瞒我!”故作坚强的伪装似是被这句话击碎,颜兮眼眶一热,忙垂眸压下。“姐姐,我想和离了。”第五章 人生苦短闻言,淑妃一时愣在原地。她还没说什么,颜兮又仰头强扯一笑:“我开个玩笑,你别当真。”淑妃见此却只是抱着她,拍着她的肩膀。“不管如何,长姐都站你身边。”颜兮眼底含泪,再说不出一句话来。直至酉正,她才出了宫。站在宫门外,颜兮望着恢弘的皇宫,千言万语都难诉一字。姐姐孤身在宫中生存本就艰难,她又怎么忍心让姐姐为她烦忧。她叹气,心道:姐姐莫怪我,你能好生安稳的活着,妹妹便心满意足了。雪落在身上,寒风似刀,忽然牵动起颜兮胸口的一阵痒意。她没忍住咳了起来,好一会儿才缓过去。微微晃动的马车里,颜兮忽闻一阵香甜的梨膏糖的气味。她掀开车帘,不想一眼便看见几尺外的顾司澄,还有他身旁的宋映岚。两人站在卖梨膏糖的铺子前,一墨一霜的衣裳,甚是般配。颜兮怔住,心霎时间恍如坠入冰窟一般。她放下车帘,紧紧攥着斗篷的一角,萦绕在鼻尖的甜味也渐渐变得苦涩。她想当做什么也没看见,可心中的酸楚不减反增,热泪涌上。颜兮抑制不住,任其无声淌过冰冷的脸颊。少傅府。颜兮站在府外,看着偌大的宅院,头一遭有了疏离感。她不再是这儿的主人,而是客人,不日将离。回到院落,颜兮拂去秋千上的雪,轻轻坐下慢慢晃着。她仰起头,阴沉沉的天不见日头。有一瞬间,她想起夏日的骄阳,那耀眼刺目的光芒和顾司澄很像。然冬雪之月,待骄阳难现,面前这白雪红梅美景也将消散。就像她和顾司澄在一起十年,终究还是要分开。“吱”的一声,院门开了,顾司澄缓缓走进来。颜兮转头看去,那俊逸的身影好似让她忆起了十年前,她对顾司澄一见倾心,然后自顾深爱至今。可他的那份情,终究不会再属于她了……颜兮看着顾司澄站起身,苍白的脸上漾起一抹笑容:“我们和离吧。”顾司澄一怔,心头微窒:“怎么突然提起这事儿?”“宋映岚是个好女子,别耽误了她。”颜兮微垂眼眸。顾司澄看着她,神情复杂,更觉有种难言的压抑感。“我还有事。”说着,他转身进了屋拿着几本书走出来,又出了院门离开。直到脚步声消失,颜兮才收回目光,浸着悲伤的眼中一片晶莹。往后几日,她再没瞧见顾司澄,自然也没机会同他说和离一事。颜兮总觉着他在故意躲着她。直到大年十四,是要给沈家二老扫墓的日子,顾司澄才没有再次匆匆离府。城外,墓前。颜兮跪了下来,看着碑上爹娘的名字,眼眶微红。她哑声道:“爹,娘,女儿来看你们了。”身前的纸钱燃着,成点点灰烬被微风卷起,飘落在莹白的雪地上。这是她最后一次来给爹娘扫墓了。“沙沙”两声轻响,颜兮转过头,竟见顾司澄也跪了下来。她眼神一闪,欲言又止。他是从一品少傅,而她爹是从四品的内阁侍读学士,于礼本不该跪。顾司澄似是看出了她的心思,便道:“此事,是我该做的。”闻言,颜兮鼻尖一酸,险些落泪。他亦如故往的好,可惜自己已配不上他了……第六章 祈福颜兮收回视线,将所有情绪一并跟着眼泪压回去。待磕了头,顾司澄率先起身,伸手去扶颜兮:“雪地寒凉,你身子还没大好,快些起来吧。”颜兮摇摇头,避开了他的手,自己撑膝而起。顾司澄手一僵,心底流过异样的感觉,却也很快掩了去。离开时,颜兮不由回头又看了眼爹娘的墓,落了灰般的心似针扎般疼着。爹,娘,若我能见到你们,一定与你们一同保佑姐姐。少傅府,正厅。颜兮喉口痛痒,没忍住轻咳了两声,顾司澄微微蹙眉:“你风寒未愈,早些回房休息。”闻言,颜兮沉默地点点头。顾司澄看了她一会儿,还是什么话也没说,转身朝书房去了。望着那离开的背影,颜兮无力地叹了口气。菊青上前扶着她,不禁说道:“夫人,您为何不将您的情意和大人说呢?大人那般好的人,若是知道,定不会同您和离的!”颜兮抿抿唇,依旧没有说话。他自然是好,可也就是因为他那样好,她才不能告诉他。她不愿让他烦心。深夜。紧闭的房门和窗户挡不住外头阵阵风声,颜兮躺在床榻上,辗转反侧。她出神地看着床幔上挂着的流苏穗子,心思百转千回。虽然已和顾司澄说了和离一事,可心里很是疼痛,她舍不得他,更觉自己配不上他。颜兮有些烦躁,她起身披上斗篷,点了一盏烛火。她拿起几日前从书房中拿来的书,欲转移注意力,而书上的一句话却让她在难挪开眼。“人生苦短,遗憾难免,可人生来一贫如洗,死也当坦坦荡荡,而非满心牵挂……”颜兮眼神微怔,不断喃声重复着,觉此话甚是在理。她十六岁就嫁给了顾司澄,此时的自己早已过花信之年。然这半生她都在压抑自己的情绪和心意,如今剩下这不过一月的日子,为何不能放肆一些?颜兮合上书,眼底划过如释重负的轻松。将书放回原处,她起身吹灭烛火,带着几丝倦意躺回床榻上。被被褥暖意包围间,颜兮决定明早就去找顾司澄。巳时。颜兮算着顾司澄下朝了,便去到他的书房外。可在抬手推门时,她忽然胆怯起来。“咳咳咳……”颜兮喉间一痒,忙以帕子捂着口鼻转过身去。她紧皱着眉,神色尽是痛苦,现在每次咳嗽都似是要将她的心肺一并扯出来似的疼。然这股疼痛倒是让她清醒了些,她昨夜已想好了,如今怎么能打退堂鼓呢。将几欲涌上的咸腥压下后,颜兮深吸了口气,推门而入。顾司澄正在看书,见她突至,略显诧异。“五日后的祈福日,你可否陪我去?”颜兮温声问。顾司澄一愣,他那日有约了。可是拒绝的话却忽地卡在了嘴里,颜兮那单薄的身形,还有那隐隐泛着水光的眸子,鬼使神差地让他改变了说辞:“可以。”五日后。颜兮特地打扮一番,穿了件象牙色洒花长袄,披着大红羽缎斗篷,往日的沉稳尽变成了明艳活泼。她立在雪中,笑靥如花,远远胜过院落中那红梅。顾司澄怔怔地看着颜兮,眼底不觉划过一丝惊艳。没等他反应,颜兮拉着他就往祈福塔去了。街上熙熙攘攘,塔下人很多,颜兮紧紧攥着顾司澄的手,生怕人群将他们冲散。顾司澄看着被一只温暖小手握着的掌心,心中涌上一种莫名的情绪。挤到塔下,颜兮仰望着祈福塔,叫顾司澄一同许愿。她闭着双眼,双手合十,心道:天神在上,就让我自私一回吧,唯这一回!她缓缓睁开眼,转头看向还闭着眼的顾司澄,目光深情缱绻。顾司澄似是感受到了她的视线,睁眼看着她:“怎么了?”颜兮沉默了一会儿,才回:“那日同你说和离的事我没有在开玩笑。”闻言,顾司澄身形一震。第七章 一月之期“但我的条件是,接下来这一月,你将我当成你真正的妻,疼我,宠我,一月之后,你我一别两宽,你也不必对我心怀愧疚。”颜兮的声音很轻,可每个字却如石头般砸在顾司澄的心上。他有些诧异,可心中又莫名的烦躁。良久,他点点头:“好。”见他同意,颜兮悬着而又忐忑的心慢慢平静下来,可又有股止不住的苦涩蔓延开来。她暗自甩掉那些悲戚,扬起抹笑容亲昵地挽住顾司澄的手臂朝外走。顾司澄身体僵了僵,似乎不太习惯这样的亲密,但他没有抗拒。天空又飘起了细雪,落在二人的黑发上。这一刻,颜兮恍惚觉得她和顾司澄走到了白头……两人在外头玩了将近三个时辰才回府。顾司澄要送颜兮回房,她却拉住他,笑道:“从今儿起,你在府的日子我们便一起用膳吧。”闻言,顾司澄心生了几丝怜意,这两年他与颜兮甚少一同用膳,他的确没照顾好她。顾司澄点点头,算是同意。颜兮心中不免有丝欣喜,但更多的是悲凉。与他一起用膳都渐渐成了奢望,现在可以了,却是在和离与她离世前夕。颜兮让小厮备了碗面。顾司澄听到“面”一字,才惊觉几日前是颜兮的生辰。他眉心微拧,面带歉疚:“抱歉,我忘记了你生辰,明年我……”“没事,你还能想起,我便很开心了。”颜兮打断他,语气风轻云淡。不一会儿,小厮将面端上,顾司澄将面推到颜兮面前:“尝尝。”热气扑鼻,颜兮觉着眼眶微湿,她吸了吸鼻子,冷气涌进,像是又把利刃在她心肺间四处乱绞。她看了眼顾司澄,将那似乎带着血的咳嗽硬生生吞下,再匆匆拿起筷子夹起一大口面吃着。“你慢些。”顾司澄轻声道。颜兮笑了笑,含糊不清地说着:“这味道,没有变过。”看着她娇憨的模样,顾司澄的目光渐渐复杂。颜兮低下头,一口口地吃着,热气中,她没能忍住的泪水滑进了嘴里,很咸很涩。眼瞧着还有两个时辰天就亮了,顾司澄将她送回房后,转身便要离开。“阿鹜。”颜兮忽然拉住他的衣袖,软声道,“留下来陪我好不好?”顾司澄闻言,剑眉微蹙:“珠曦别闹,这不合适。”“你答应我的,这一月将我当做妻子,既是夫妻,同榻而眠又怎会不合适?”颜兮的语气里竟是少见的强硬。见她不松手,顾司澄沉默了,眼中却满是拒绝。颜兮眸光一暗:“我只是想你留下来陪我,就这一晚,就当弥补过往的十年。”这一句话像是攻破了顾司澄坚硬的心墙,他眉目一展,眼中的拒绝渐渐消散。已是深夜,床榻间二人和衣而卧。颜兮并未睡着,她侧躺着看着身旁熟睡的顾司澄。这是她十年都不曾见过的,如今算是得偿所愿。她抬起头,轻轻抚过顾司澄的脸,而后紧抱着他的手臂,心中的不舍让她眼眶一热:“阿鹜,你怎么能这么好?”好到我不舍的你有半分为难。外头风雪不知何时停下,颜兮也不知自己何时睡去。直至天渐渐亮了,光线透过纱窗落进房中,颜兮缓缓睁开朦胧的双眼,被一片暖意包围的感觉让她一愣。她竟被顾司澄紧紧抱在怀里。颜兮心头一颤,这温暖和她想象中的一般无二。突然,喉间又是一阵痛痒,她剧烈咳嗽起来,一股血腥味渐渐在嘴里蔓延开。顾司澄被惊醒,见颜兮突显病态,担忧问道:“你怎么了?”说话间,忙唤外头候着的丫鬟去请府医。颜兮按住他的手,嘶声回:“也许是活不久了吧。”第八章 活不长了颜兮话音刚落,微敞的窗扇被寒风吹开,猛地砸在墙上,发出“嘭!”的一声巨响。顾司澄的心似也跟着一震,脸色不觉一沉:“胡说!”待慢慢止了咳,颜兮咬牙将血咽回去:“放心,若我真的要死了,定会告诉你,让你不安,方才我只是呛到了。”她缓缓起身,看了眼窗外后再回头看向顾司澄:“再陪我出去走走吧。”见她无事,顾司澄松了口气,但心里还是闷得紧。屋外。颜兮跟个孩子似的捧撒着雪,自得其乐的模样让人忍俊不禁。顾司澄目不转睛地看着,这样的颜兮是他从不曾见过的,他一时间竟说不出心中是何感受。薄暮时刻。二人出门去了长安有名的酒楼用晚膳。点菜时,颜兮将顾司澄平日爱吃的菜点完后,忽然问道:“你可知我喜欢吃什么?”顾司澄一愣:“稻团,丰糖糕,细馅夹儿。”这些都是他记着颜兮吃的最多的。然而颜兮却摇头:“那些都是你买回来的,我真正喜欢吃的是,长安街尽头那家梨花酥,嫁于你之前,姐姐和父亲回府时都会给我带。”她顿了顿,语气中多了一丝遗憾:“嫁于你之后,便再也没有吃到过。”顾司澄倒茶的手一顿:“用完午膳我便带你去买。”说话间,小二将小食端了上来,颜兮夹起一块儿放进顾司澄碗中,自己又夹了一块儿。“那家店五年前便没了。”闻言,顾司澄再不知该说什么,而颜兮也没有再提。用完晚膳后,两人在街上逛着消食,却不想遇见正从绣庄里出来的宋映岚。宋映岚看着颜兮挽着顾司澄的手,神情有些僵硬。颜兮没有松手,更像是没瞧见她一般紧靠着顾司澄:“夫君,我有些不舒服,我们回府吧。”说完,她拉着一脸凝重的顾司澄就走了。这一路,两人都很沉默,此前温馨的气氛竟似遇见烈日的雪一般化开消散。回府后,顾司澄将颜兮送回房后欲离开,可再一次被她拉住:“你说过,这一月要陪我。”“我还有事。”顾司澄沉声道,语气中夹杂着一丝怒气。颜兮心头一涩,紧抓着他的袖子不愿放手。一时间,心中的焦急、不舍和悲伤像是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她的喉咙。她呼吸变得沉重,脸色渐白,不断地咳嗽起来。见她这般痛苦的模样,顾司澄心头的怒气霎时消散的只剩担忧:“风寒还没好吗?”府医来来回回三四次,药也喝了,按着以往,她早该痊愈了。颜兮以锦帕捂着嘴,摆了摆手,平复呼吸后无力一笑:“我说过的,许是好不了了。”顾司澄的面色一沉,眼底尽是不悦。“阿鹜,若我真的要死了,你还会同我和离吗?”颜兮看着他,字字都藏着些许期盼。见她还能问这般玩笑的话,顾司澄松了口气,却又带丝余怒:“会。”这样毫不犹豫的回答就像一把刀子捅进了颜兮的心窝子里。她忍着心尖的剧痛,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而后转过身,若无其事地朝床榻走去:“好累,我想休息了。”将被褥盖在身上后,眼泪倏然布满了她整张脸。颜兮紧咬着唇,没有发出半点声音。半晌,身后传来窸窣声响,熟悉的气息带着暖意渐渐靠近。顾司澄没有走,他留了下来。但颜兮没有转身,依旧背对着他,而被她紧捂着唇的那一寸被角,早已是鲜红一片……第九章 情意一个月的日子过得平淡且快。颜兮知道,她的姻缘和她命的大限之日就要到了。坐在书房的窗外廊上,颜兮看着已经开始融化的雪,缓缓回过神。她转过头,看向屋内站在架几案前翻书的顾司澄,眼底满是眷恋。这一月他日日陪着她,加起来的时间,竟比过往的十年还要多。这也是她嫁给他这十年来,最开心的时光了,比大婚那日还要开心。她对这样的日子更为不舍,也开不了口说结束。但必须要结束,这一场放肆,只能到这里。颜兮垂下黯淡的眸子,缓缓开口:“阿鹜,一月之约到了。”闻言,顾司澄心头一窒,转头看向窗外的她,心里是说不出的烦闷。他放下书,走上前:“怎么了?”颜兮不言,起身走进房内,将那翻涌的情绪压下,不露半点才堪堪开口:“没怎么,只是我们约定的时间到了。”顾司澄的目光一路跟随她到跟前,却也陷入了沉默。颜兮没有回避他的视线,直直弋㦊地看着他。半晌,她才从袖中拿出和离书递到顾司澄面前:“去吧,宋小姐还在等你。”顾司澄没有接,甚至连看也没看一眼,只是望着颜兮的目光越渐深沉。颜兮抿唇,将和离书轻轻放在案上,正想利落离开,却终究安耐不住心中那个疑问。她抬眸,眼角微微泛红:“阿鹜,十年来你可有一刻喜欢过我?”哪怕是一瞬间,她也没白在这人间走一遭。顾司澄垂在两侧的手慢慢收紧,语气一如既往温柔:“珠曦,我知道你对我的情意,但我对你并无男女之情。”颜兮瞳眸一震,整个人几乎都僵住了。“你……是从何时知晓的?”她声音忽然嘶哑颤抖起来。“大婚之前,我便知晓。”顾司澄回。短短八字,字字如烧红的秤砣在颜兮的心脏翻滚。她看着顾司澄,第一次觉得他的温柔堪比锋利的匕首,一下就刺穿了她的心。他即已知晓,还同她定下那个约定,然后看着她像个戏子一样自顾自演了十年的戏!颜兮忽觉有丝羞耻感刺进了她最后的尊严中,她再也不愿待下去,转身快步逃离。长安街上。颜兮浑浑噩噩地游荡在熙熙攘攘的人潮中。然而她却觉得天地之间也就只剩下她一人,被抛弃于此,无处可去。“哥哥别跑,哥哥等等我……”耳畔骤然传来一阵童稚声,颜兮懵然回神,只见两个五六岁的幼童在前边儿巷口追逐打闹。她眼眶一热,视线渐渐模糊。儿时她和姐姐也是这般,她淘气地在前面跑,姐姐在后边追着让她慢些别摔着。姐姐……颜兮眸光微亮。是了,她还有姐姐!她原想瞒着姐姐,可是天大地大,她恍然发现,她能倾诉的也只有姐姐!如果最后一刻是姐姐陪着她,或许也无憾了。颜兮知道这样对不住姐姐,但她真的好累、好冷,也好痛,更想最后一次让姐姐抱抱她。“咳咳咳……”一阵剧烈的咳嗽伴随着一片血腥流出嘴角,颜兮微颤的手将嘴角的血抹了去,转身朝皇宫走去。长宁宫。宫人引着颜兮入了宫门,还未至正殿,淑妃早已在殿外等着。颜兮瞧着几步外的淑妃,眼泪霎时涌了出来:“姐姐……”她顾不得什么尊卑礼数,像幼时一般朝淑妃跑了过去,一头扎进她的怀中。温暖的怀抱顿时让她心中难言的委屈尽数作泪哭了出去。淑妃屏退宫人,心疼地抱着颜兮,可见她嘴角带血,又惊又慌:“你这是怎么了?怎么吐血了?手上也是血,顾司澄呢?”听到顾司澄的名字,颜兮心脏一阵紧缩,声音闷哑:“我们和离了。”她缓缓退离淑妃的怀抱,迎着她微诧的目光继续道:“他骗了我十年,他早知我心仪他,可他……”方才的场景再度浮眼前,刺得颜兮喘不过气。她大口呼吸着,泪水似是呛进了喉咙,剧烈的咳嗽再次让血腥味充斥在嘴中。温热的血从口中不断流出,连鼻子也被一片殷红占据。颜兮无措地想擦掉,可怎么擦都擦不完,藕色的衣袖竟被染成了朱色。“珠曦!”听到淑妃惊恐的惊呼,颜兮抬起头,想安慰她自己没事,但被血染红的唇瓣张了张,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最后一抹意识也沉进了黑暗中……第十章 物归原主再次醒来,颜兮只见淑妃坐在身边,脸色有些白,想必是被自己吓到了。颜兮还记得昏迷前咳出的血,多的让她自己都觉得下一刻就会撒手人寰。“姐姐……”她唤了一声,欲坐起身,却没有半点力气。淑妃闻声抬头,微红的眼眶中还带着泪花:“你不该瞒我的,你可是我唯一的妹妹,现在你要我怎么办?”想着方才太医那一句“救不回了,剩下的几日也是强留”,她心中一阵抽痛。颜兮见淑妃低眉垂泪,又悲又愧,在她的记忆中,姐姐一直都很坚强,从未哭过。可现在为了自己,却泣不成声。“对不起。”颜兮原想说其他,但疲惫侵蚀了她所有的力气。淑妃摇了摇头,温柔地替她拭掉泪水。见颜兮面无血色,再想起刚刚命人去打听顾司澄近日做的事,她只觉怒火翻涌。她这般好的妹妹,顾司澄不珍惜,还和宋映岚不清不楚,甚至休妻……越想越替颜兮不值。淑妃抚着颜兮的脸,哽声劝道:“忘了他,以后的日子姐姐陪你。”颜兮闻言,一字也无力说出,只是眼泪不曾停留。弋㦊她闭上眼,可眼前却都是顾司澄同她说过的话,陪她做过的事。他也说过要陪着她。见颜兮不答,淑妃含泪问:“难道你不想陪姐姐吗?”颜兮睁开眼,竭力弯起嘴角,声音却微不可闻:“想,我也想一直一直陪着姐姐。”往后几日,淑妃几乎将太医院的太医叫了个遍,准备各种珍贵药材给颜兮进补。颜兮看在眼里,不愿她担忧,每次都会吃很多,哪怕是吃不下也会硬吃下去。淑妃说她一人在后宫很累,想要人陪着她。颜兮知道姐姐说这些,只是想让自己努力的活下去。她也很听话地按照太医的话去做,但伴随的往往是深入骨髓的痛苦。颜兮从未喊过一声疼,只会在忍不下去时,会在淑妃看不到的地方咬着被角。那一处的被角被她咬破,浸满了血……雪将化尽,颜兮精神似是好多了,还特意去长宁宫的小厨房做了淑妃年少时常做的芙蓉饼,提前给淑妃过了生辰。时已入春,久违的暖阳落满长安。长宁宫偏殿阶前,颜兮靠在淑妃肩头,手被她紧紧的攥着。“今天暖和,晒晒太阳也是好的。”淑妃极尽轻柔。颜兮无力抬眸,望着那艳阳,身子忽地颤抖起来,只喃声说着:“姐姐,我想爹娘了。”淑妃心一紧,霎时明白。她将颜兮揽进怀中,一言不发。阳光越觉刺眼,颜兮慢慢将头埋进淑妃肩窝里,气若游丝:“姐姐,对不起……”她很想陪着姐姐,但是她真的好累。“我乏了,睡,睡一会儿,姐姐,不要叫醒我……”话落,那只苍白消瘦的手慢慢从淑妃的掌心滑下,无声地砸落在她的腿上。淑妃看着洒落在瓦檐上的日光,感受心缓慢的抽离感和怀中人如云般的重量,眼泪滴落在颜兮冰凉的脸上。她温柔地拍着颜兮乌黑的长发,声音低哑:“姐姐不叫你,睡吧……”淑妃抬起另一只颤抖的手,慢慢覆在颜兮的眼上,温柔地替她遮去了刺目的光。……少傅府。春雨已连下了几日,天才见亮,顾司澄穿戴好准备去早朝。一股还带着残冬冷意的风灌进袖中,他不禁想起了颜兮。她离府近半月,听闻入宫陪淑妃了。可不知为何,他却心有不安。颜兮不在,他没由的烦躁,甚至一再拒绝了宋映岚的邀请。来到外面,顾司澄停住脚步,望着瓦檐上滴落的水微微出神。这时,腰间系着颜兮赠予他的玉佩忽然滑落,“嘭”的一声脆响,玉佩碎成两截。顾司澄看着断玉,眼底流过一丝诧异和慌乱,一种莫名的窒息感渐渐袭来。“大人!”突然,一个小厮急匆匆地跑了来,气喘吁吁地跪地道:“淑妃来了!”顾司澄一愣,窒息感渐渐被一种欣喜替代,许是淑妃送颜兮回来了。他将断玉拾起放于袖中,快步至正厅。正厅。顾司澄还未站定,目光便扫视着整个前厅,不见颜兮,他眼底不由划过一丝失落。淑妃背身站着,周遭无宫人伺候,似是被刻意屏退了。顾司澄压着心中的疑惑,行礼道:“参见娘娘。”然淑妃并未转身,也没有说话。顾司澄才见她身旁的桌上放着一雕花木盒,他心莫名一窒,不由问:“娘娘,微臣妻……”一声轻叹打断了他的话,淑妃缓缓转身,她一手抚上木盒,沙哑寂然的声音回荡在整个正厅。“这是珠曦的遗物,现在物归原主。”【添加客服微信号“yt20216688"领取充值优惠劵,阅读更优惠!!!】第十一章 碎玉断情淑妃话落,正厅陡然陷入了一片死寂,只剩下外头淅沥沥的雨声。顾司澄怔怔看着那不过半臂长的木盒,许久才僵硬开口:“娘娘,她……”“这里头都是大人给她置办的些簪环首饰。”淑妃声音越渐冷清,“至于珠曦,你们即已和离,她也没有入你李家祖坟的理儿,本宫都已办妥当了,大人也不用操劳。”说完,她收回手,缓缓往外走。看着顾司澄那紧缩的瞳孔,淑妃眼底掠过一丝怨怼:“枉你饱读圣贤书。”候在外头的宫人忙撑着伞走了过来,搀着淑妃离开了正厅。顾司澄如同石化了般站在原地,不知跪送,更不知已快到上朝时辰。他看着那木匣,心脏忽地一阵抽痛,痛的他袖内的手紧紧握起。颜兮……死了?怎么可能!她入宫前还好好的!顾司澄向桌案去的脚步突然停住,眼前似是看到了颜兮说着自己活不久的场景。难道说,她早知大限将至?来回话的小厮才到正厅门口,便见主子那快要倒下的身子,忙上前扶住:“大人!”沉重的呼吸如同一个垂死的病人,顾司澄无论如何用力吸气,喉咙却似只有针眼大小,一种窒息感扑面而来。桌上那漆黑的木匣在他眼中竟慢慢变成了棺椁,重重地砸在他的心上。小厮觉着越来越吃力,不想下一刻,顾司澄直接栽倒在地,不省人事。“大人——!”……日将暮,雨止。顾司澄悠悠转醒,他望着空寂的房间,有一瞬以为颜兮还在在几步外的房中。未等他回神,小厮端了碗药来跪在跟前儿:“大人,方才皇上遣公公传来口谕,说您近来神思倦怠,这几日就不必上朝。”顾司澄闻言,眼眸一暗,那苦涩的药气好似钻进了心里。颜兮一事皇上不会不知,只不过看着淑妃的面没有明说罢了。“搁那儿吧。”顾司澄看了眼药,无心饮下,却望着院落中那红梅发了愣。花瓣都已落完,只剩下枯枝了。小厮将药放在榻边的月牙桌上后,又嗫嚅了片刻,才又开了口:“大人,宋小姐派人来,说请大人明日去宋府赴宴。”顾司澄眉头一蹙,没有说话。小厮暗瞧着他面色越渐阴沉,惊出了一声冷汗。夫人突然殁了,宋小姐又派人来请大人赴宴,这不是把大人置于不仁不义的境地吗。“去叫张府医来。”顾司澄掀被下榻,看也不看那还冒着热气的药。小厮愣了愣,忙叩头起身跑去叫府医。“嘭”的两声脆响,断玉从衣中滑落在地,顾司澄立刻将其捡起,拂去玉的灰,如同对待珍宝。他看着掌心的断玉,心头又是一窒。眼眶的涩意让他不觉想起他上一次哭是何时。约莫一盏茶的时间,小厮领着张府医来了。“见过大人。”张府医行礼道。顾司澄紧握着玉,语气带着鲜少的冷意:“夫人到底是何病症?你如实说。”张府医一愣,方才路上小厮说颜兮殁了,他并未奇怪。只是顾司澄突然问,他曾又答应过颜兮不得告诉任何人……顾司澄神色一凛:“快说!”第十二章 可曾怨他一向温文尔雅的顾司澄都怒了,张府医慌忙跪了下来,也不敢再隐瞒。“大人息怒,夫人胎里不足以至体弱,加之常年郁愁,积忧成疾才……”张府医头磕在地上,没有再继续说。顾司澄面容一怔,才烧上心头的怒火恍若被一盆冷水给浇灭了。积忧成疾。无病无灾,全因积年累月忧思过度而酿成疾患,药石无医。顾司澄心一紧,痛地倒吸了口凉气。他知道颜兮体弱,靠近她时,他总能闻到一丝淡淡药味。他曾问过她,她说她因身体不好常年服药,将自己喝成了药罐子。“她为何不说……”顾司澄呢喃着,字字锥心。张府医未抬头,以为他在发问,忙道:“夫人自知无解,不愿让大人忧心才隐瞒的。”半晌,顾司澄低声道:“下去吧。”张府医暗自松了口气,却也带着些许无奈告退了。房里再次陷入一片寂静,又多了丝悲凉,外头的风声落在顾司澄耳中恍若声声讽笑。掌心的玉微微发烫,他摊开手,心头的失落袭上眼角眉梢,将那眼尾都染上了朱砂般的红意。颜兮虽已发丧,但并非以少傅夫人的名义下葬,少傅府自然没有挂白绸白幡的道理。然次日,府中所有丫鬟小厮都换上了素色衣裳,撤去了红烛。平日里受过颜兮恩惠的下人都不禁悄悄抹泪,更觉这大宅子一点人气儿都没有了。临近正午,小厮将面端上桌,道:“大人,面好了。”热气腾腾的香气钻入鼻内,顾司澄看着眼前的面,喉间却觉甚为酸涩。他拿起筷子夹起面吃了一口,本该鲜香的面竟在嘴中如蜡一般。顾司澄心间划过几许凉意,恍惚间,他好似看到了那日颜兮吃面的模样。她吃的那样开心,一点也让人看不出是将要去了的人。“大人。”守门小厮忽然跑了来,低声道:“宋小姐求见。”顾司澄眉心微拧,放下了筷子,并无见宋映岚之意,遣小厮将她打发回去。他无甚胃口,起身回了院落。春意袅袅,院中除了那棵梅花树,一旁的梨树已发新芽。西北角上的秋千被风吹着微微晃动着,像是故人坐在那儿小憩着。顾司澄看着这般景象,垂下黯淡的眸子,将那心口的所有酸涩通通咽下。他走到秋千旁,攥着那有些潮湿的椅绳,点点悔意随着风越来越大。菊青将颜兮的屋子收拾好后,正准备去回话,见顾司澄已在院中,忙走了过去。“大人。”她行礼,声音像是哭了一晚的沙哑。顾司澄转身看去,见是菊青,眼前又再次看见颜兮的虚影了一般。菊青是六年前颜兮买回的丫鬟,她说见菊青瘦小可怜,不忍她跟着拐子爹受苦。颜兮一走,最伤心的莫过于菊青了。“她可曾怨我?”顾司澄忽然问道。菊青头也没抬,红红的眼睛里却涌出了泪水:“奴婢不知,奴婢只知道夫人将大人放在心尖儿上。”闻言,顾司澄心猛地一紧,唇角弯出一抹自嘲的弧度。是了,颜兮将他放在心尖儿上,甚至连将死都不愿惹他烦忧。第十三章 冬夜寂凉阳春三月,顾司澄因病告假已月余,皇上倒没说什么,直至青阳,才召他入宫。御书房。皇上放下奏折,看了眼面色略显憔悴的顾司澄:“朕召你来可知为何?”顾司澄微微躬身,眼底带着几许倦意:“微臣不知。”然而他心中也明白了几分,淑妃从入宫便受宠至今,当年他与颜兮的婚事,也是淑妃求皇上得来的。颜兮一事已让淑妃和皇上对他有了些许不满。皇上看了他一会儿,语气威严:“辅太子一事上你兴许已力不从心,朕便任你为扬州奉天府丞,去协扬州府尹吧。”顾司澄一愣,却也没有抗拒,跪道:“臣遵旨。”于长安,他再无牵挂,皇上淑妃都不肯告诉他颜兮所葬之处,他唯一的慰藉,只有府中那同颜兮一起住过的院落。圣旨下到少傅府,按规矩,主子迁任,府内丫鬟小厮都该放出去。官印被送到府上后,府中下人已散尽,唯有菊青还留了下来。顾司澄看着桌上的官印,双眸胜似冬夜寂凉。菊青跪在他面前,声泪俱下地磕着头:“夫人对奴婢恩重如山,请大人准许奴婢留在府上,为夫人守孝。”顾司澄默许了。等一切安排妥当后,已过半月。临行前,宋映岚跑了过来,含着泪望着正要上马车的顾司澄:“阿鹜,扬州那么远,你真的要去吗?”“皇命难违。”顾司澄淡淡道,目光却从未落在她身上。宋映岚闻言,绞着锦帕的手渐渐松了:“是因为她吗?”顾司澄眼眸一滞,心隐隐作痛,他没有说话,转身上了马车。马车微微晃着,渐行渐远,宋映岚眼瞧着那影子没了,才堪堪转身望着那已无主人的少傅府,心中不免一片空寂。从那日看见顾司澄和颜兮一起夜游,再得知颜兮殁了而顾司澄借病躲她开始,她就知道她与顾司澄无缘了。宋映岚吸了吸酸涩的鼻子,擦去眼角的泪水,倒是有几分庆幸所陷不深。何况也是她一厢情愿强缠着他,现在不想放手也必须放手了……出了长安城,行了一段路后便入了戌时。才跟着顾司澄不过月余的小厮梁易道:“大人,临江城门已闭,咱们只能在城外歇息了。”顾司澄看了眼外头漆黑的天:“无妨。”他轻轻叹了口气,从怀中拿出一块由金子嵌接好的玉佩,置于掌心摩挲着。人去玉碎,再接上也不是原来那般了。顾司澄心间泛起阵阵闷疼,却也倚着这股疼痛不断地思及关于颜兮的每个画面。人到情多情转薄,而今真个悔多情……自过临江城后,顾司澄途径洛阳、汴州、泗州,将近半月才至扬州。与扬州府尹江胜相见后,顾司澄便居于新府中。李府落于扬州城西南角,离府衙也很近,就是平日里冷清了些。只是不过几日,顾司澄倒有些不习水土的模样,呕吐腹痛,人都憔悴了许多。顾司澄看着满桌的菜,无一点食欲,更觉一种难忍的心燥。梁易见状,忽然道:“大人,我曾听我们那儿的人说,若是不习水土,吃些家乡的小食会好些,大人您等着,小的这就去给您买。”第十四章 透花糍顾司澄见他一溜烟地跑了,有些躁意地摇摇头。扬州离长安千里之遥,哪怕梁易说的是真的,若非真的长安小食,吃了又有何用。约莫半个时辰,梁易才满头大汗地跑了回来,手里还多了个油纸包。他将油纸包放在桌上,一边打开一边道:“大人,小的跑了好久才在扬州城尽头找到家糕纺。”他语气带着些许得意,似是在邀功。顾司澄看着他将油纸打开,五六个花形糍糕置于纸上。牙白色的糍糕上铺着朱砂糖色,糕面上印着精致的牡丹、荷花叶等花样,晶莹的糕身隐约能看见内里的馅儿。这是长安有名的“透花糍”。莫名的,没有半点胃口的顾司澄伸出手,拈了一块儿咬了一口。软糯的糍糕和香甜的豆沙混着在口中,居然勾起了他些许的食欲。梁易见顾司澄一下吃了五个,笑了:“大人是不是有胃口了?”顾司澄未应,拿着最后一块透花糍发了愣,他低声问道:“糕纺老板是长安人?”梁易摇摇头:“小的不知,那卖糕的小童口音不像长安人,也不像本地人。”“小童?”“是呢,一个六七岁的男孩,伶牙俐齿的很。”梁易比划了一下男孩的高度。顾司澄若有所思地抿抿唇,将手里的透花糍咬了一口。咀嚼间,他莫名想起了颜兮。在成婚后几日,他吃过她做得糕点和菜,甚是可口,但往后却再没吃过。这透花糍,像极了颜兮的手艺,他忽然想去见见这做糕点的人。春日将过,人们的衣裳也渐渐薄了。薄暮时刻,扬州城尽头,一家名唤梦梁阁的糕纺外,一约莫六七岁的男孩将外头的卖剩下的糕点搬了进来。他正要把篮子放上桌,眼珠子突然转了转,小手竟伸进了篮子里。“啪”的一声,他吃痛地缩回了手,仰着头看着面前拿戒尺打了他一下的女子。“娘……”他可怜兮兮地看着女子,他不过是嘴馋了。一身烟青色彩绣锦裙的颜兮单手叉腰看着他:“沈知言,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今天已经吃了十四块了。”沈知言脸一红,像是被强行摁住穿上了开裆裤般羞涩地低下了头:“那是因为娘做的东西太好吃了!吃了还想吃!”颜兮气笑了,轻轻敲了一下他的头:“花言巧语,再吃的话你连晚饭都吃不下了。”闻言,沈知言立刻摇摇头,笑道:“不会!”“好了,快去收拾完好吃饭。”颜兮将戒尺放下,跟着沈知言一起收拾起来。落日余晖,空阔的后院,颜兮将饭盛好后坐了下来。沈知言急不可耐地跑来坐下捧起碗,大口大口地吃起来。“好吃,娘做的饭总是这么好吃……”颜兮一边给他夹菜一边道:“慢点儿,没人跟你抢。”咽下几口饭,沈知言抬头看着她,兴奋道:“娘,你说我们来年能换间大一点的店面吗?”颜兮吃了一口饭,想了想才说:“一定可以的。”闻言,沈知言更开心了,然而,他话锋突然一转:“那娘什么时候带我去长安玩呢?”第十五章 千里寄情颜兮的手一顿,眼中的笑意渐渐褪去。她有些僵硬地扯了扯嘴角,放下碗摸了下沈知言的头:“等咱们的店成为江南最有名的糕纺,娘就带你去。”沈知言用力地点点头,眼睛亮晶晶地似是找到了什么方向。而颜兮再将目光放在眼前的饭菜上后,便再无胃口。数月前,她濒死之时,太医院院判急送来雪莲,才保住她一条命,皇上也看在姐姐的面子上,将库中的两株雪莲都给了她。待痊愈后,她放宽了心,也准备离开。虽然姐姐舍不得她,但也知道长安有她不愿面对的人。颜兮选择了千里之外的江南名城:扬州。皇上赐她百两黄金和一处宅子,她都谢绝了,带着从前存着的几百两银票已经足够了。她叹了口气,看着一旁吃地一脸幸福的沈知言,眼中多了些许怜爱。在泗州城,她看见了沿街乞讨的沈知言。那时他骨瘦如柴,蓬头垢面,身上的衣衫都破烂不堪。问及才知他父母双亡,自己无依无靠乞讨已经近两年了。颜兮心疼不已,将他一并带上,认他做了义子。她时常在想,若果她和顾司澄有孩子,应该也像沈知言这么大了。想到顾司澄,颜兮心中不免又是一阵刺痛,眸光也渐渐暗了下去。或许现在的他和宋映岚……很好吧。“娘?”沈知言唤了好几声,不解地看着她,“你怎么不吃啊?”颜兮回过神,忙端起碗,笑道:“吃。”吃过晚饭,颜兮又教沈知言写了约莫半个时辰的字,见他有些困意了,便让他睡去了。颜兮将薄被盖在沈知言肚子上,轻轻抚了抚他有了些肉的小脸。“娘……”沈知言嗫嚅着说着梦话,不知是在叫亲娘还是叫颜兮。颜兮轻笑着,又想着老这么自己叫他写字读书也不是办法,还是把他送学堂去比较好。夜䧇璍深人静,烛火摇曳。颜兮执笔站在桌案前,几欲下笔又不知该写什么。她微蹙着眉,纸上又多了几个墨点。半月前便已给姐姐寄去一封了,她在宫中多有不便,还是过几日再报平安罢了。次日。卯时刚过,梦梁阁开了门,外头已经有几个人在等着了。两月前这儿突然多了家糕纺,有人买了糕点一尝,味道甚好,一传十十传百,梦梁阁现在倒是有点小名气了。沈知言不慌不忙地一边收钱一边打包,老练的不像个不足七岁的孩子。正将做好的枣糕端出来的颜兮有些心疼,看来是该招几个伙计了,不然往后沈知言去了学堂,她一个人是忙不过来的。梁易匆匆赶来,不想透花糍已经卖光了,他看着正将铜板装进兜儿里的沈知言,问“小兄弟,还有透花糍吗?”沈知言抬起头,见是昨儿问有不有长安糕点的人,便道:“我去问问我娘。”说着,转身跑进了后院儿。不一会儿,他又跑了出来:“娘说做透花糍要一个时辰,您能等吗?”梁易闻言,脸一下变得跟苦瓜似的。这要等一个时辰,顾司澄怕是要有脾气了。见梁易苦着脸,沈知言笑道:“这儿还有其他的长安小食呢!”第十六章 冷清被沈知言“忽悠”了几句,梁易买了几块桂花蜜糖糕,揣着就跑走了。颜兮走出来活动了一下筋骨,吸了一口带着香甜气息的空气,些许的疲惫消散了不少。她看了眼梁易匆匆背影,问了句:“就是他要透花糍?”沈知言点点头:“是呢,昨儿他来问有不有长安小食。”闻言,颜兮心中泛起了阵阵涟漪。长安,她的故乡,她的姐姐还有她心仪的人都在那儿。姐姐有皇上的宠爱,顾司澄也有宋映岚的陪伴,而她……“娘?你怎么了?”沈知言抱着颜兮的腰,亲昵的靠在她身上。颜兮低下头,看着他那可爱的小脸,温柔地笑了笑,她还有沈知言啊。“没什么。”她爱怜地摸了摸沈知言的脸,拿了一块儿枣糕塞到他嘴里,“客人来了,快去吧。”沈知言将露在嘴边半截的枣糕塞进去,鼓着腮帮子点点头跑了过去。颜兮也转身进后院继续忙活。李府。梁易回府时,顾司澄已经准备出门了,今日他要去巡察扬州的书院。“大人,透花糍卖逛了,小弟给您买了桂花蜜糖糕。”梁易将油纸包递给顾司澄。顾司澄脚步一顿,缓缓回过身看着那油纸包发了愣。桂花蜜糖糕,颜兮曾经也给他做过。“搁那儿吧,等我回来再吃。”他声音低沉了些许,生硬地挪开眼后走了出去。巳初,顾司澄才至城外的灵桐书院,了解了近几年的学生情况后正准备去府衙,忽然想起来时府中的小厮曾说北城还有间私塾。“大人,那私塾不过是一落魄秀才开设的,学生才五六个,都是些……”“你先回去吧,我去看看。”顾司澄打算随从的话,听这厮的语气中满是鄙夷,他有些不悦。私塾临近扬州城尽头,又在一个巷子里,比李府还要冷清。待下了马车后,顾司澄才掀开车帘,便问到了一阵香甜的气息。他眸光一亮,望向那人群中的某处。那儿便是梁易说的糕纺了吧。顾司澄的某丝情意好像被勾了出来,他站了半晌,才收回了目光往巷子中去。梦梁阁中,颜兮将剩下的糕点小食做完后,将襜衣摘下后对正在看书的沈知言道:“娘出去一趟,你不要乱跑哦。”沈知言乖巧地应了声:“知道啦!”颜兮这才拿上钱出了铺子。她昨天想了一夜,觉着沈知言年纪还小,灵桐书院又太远,还是先就近选个私塾比较好。前几日她听隔壁买豆花的林大娘说前边儿巷子里就有个私塾,她今日去看看,仔细斟酌一下再做决定。只是不想进了巷口,两个衙役站在院门口。颜兮一愣,这是怎么回事?一衙役见她往院里瞧,冷道:“府丞大人在内,闲杂人等勿进。”闻言,颜兮露出不满的表情,她来前儿没听说这儿有府丞,莫不是新上任的?她哼了一声,转身离开了。“新官上任就搞这种仗势,怕是个草包。”颜兮嘟囔了两句,倒也庆幸路并不远。两炷香后,顾司澄才出来,他眼底的欣赏还未褪去。这儿的先生秦哲长他两岁,博学多闻,谈吐不凡,倒是个人才。只是怎的就沦落至此了……一阵带着甜糯气息的风吹进巷子,顾司澄的思绪被打断。他总觉得这味道有些熟悉。第十七章 故人不再颜兮悻悻回到梦梁阁,沈知言见她这么快就回来了,放下书问:“娘,你去哪儿了啊?”“没去哪儿。”颜兮微微蹙着眉,拿起襜衣去了后院。见她好像生气了,沈知言莫名其妙地歪了歪头。不过门口忽然站了一个长相俊逸的男子,沈知言立刻丢下书跑过去,热情地招呼:“买糕吗?天南地北的糕点我们这儿都有,或者其他的小食,无论酸甜苦辣,您想要的都能做。”顾司澄一愣,眼前这孩子不及他腰高,嘴倒伶俐。他失笑地看着沈知言,想必这就是梁易说的那个伶牙俐齿的孩子了。他的目光放在面前摆的整整齐齐的糕点上,花样繁多,颜色各异,每一样都像是精心制作的。特别是那桂花蜜糖糕……顾司澄唇角的笑意渐渐消失,他已经没有机会再吃颜兮做的东西了。沈知言不明所以地看着眼前人盯着桂花蜜糖糕发呆的人。他买不买啊?看穿着不像是买不起的人啊。沈知言似是想起了什么,转身端了个盘子来,上面还放着几块切成小块儿的桂花蜜糖糕。顾司澄这才回神,这是要让他试吃吗?“先生尝尝,您若觉得合口味再买也不迟。”沈知言举着盘子,一脸精明。顾司澄迟疑了一会儿,而后拈起一小块塞进嘴里。桂花和蜂蜜香甜混着糯米的松软,其中夹杂着的杏仁让他心底猛地一颤。顾司澄仿佛僵住了一般,颜兮做的桂花蜜糖糕就会掺杏仁屑儿,她说吃起来会压腻。他怔怔地抬起头,才发现悬于门旁被风吹着的一块木板,上头刻着“梦梁阁”三字。记忆恍然被这三个字拉回了十年前在长安时,他与颜兮经常去的地方……沈知言端着盘子,看着顾司澄又失了神,越觉得他奇怪了。没等他问,顾司澄忽然开了口:“这糕点是谁做的?”“自然是我娘了。”沈知言理所当然地回道,顺带还挺起了胸脯,一脸自豪的模样。“你娘?”顾司澄蹙了下眉。他记得梦梁阁的老板娘年过四十,育有一子但早夭,现在那老板娘恐怕也已五十多了,何况怎么会出现在千里之外的扬州。顾司澄看着他,忍不住问:“你娘……叫什么名字?”“她……”“大人!”忽然,一个衙役急匆匆地跑了来,打断了沈知言的话。衙役微微喘着气,道:“知府大人叫您赶紧去府衙一趟。”顾司澄应了声,看了眼沈知言,又盯着那“梦梁阁”三字看了一会儿才转身离开。沈知言看着他们远去,一脸疑惑。“知言。”颜兮不知何时站在他的身后,“看什么呢?”“娘,刚刚有一个长得很好看的叔叔在这儿发呆。”沈知言道。颜兮闻言,眼里满是疑惑。“他吃了块桂花蜜糖糕,然后盯着咱们的招牌发呆了。”沈知言指了指一边挂着的牌子。颜兮叹了口气,望着略有些刺眼的光,低声道:“想必他是长安人,想起故土了。”第十八章 落日余晖申时将过,颜兮让沈知言将外头的东西一并收进来后带着他去了秦哲那儿。巷子本就冷清,日落西山,人更是少了许多。院门口,颜兮摸着沈知言的头,笑道:“秦先生,这便是我的儿子,他叫沈知言。”秦哲年岁不过三十,许是因常年过的清贫,倒像是四十岁的模样。他看了沈知言一会儿,眼中带着些许赞赏。这孩子面相极为聪明,双目清亮,往后必有所作为。颜兮给了秦哲一两银子的束修,又让沈知言给他磕了个头,算是正式入学了。回去的路上,沈知言抬头看着颜兮:“娘,以后我就在这儿上学吗?”“对,知言要听先生的话。”颜兮牵着他的手,看着远处的余晖。“嗯!”沈知言认真地点点头。他看着颜兮,小小的心种下了一个种子:他要快些长大,要做大官保护娘!次日。梦梁阁打烊一天,颜兮特地将置办的新衣给沈知言穿上,塞了一个苹果放他兜里。“快去吧,晌午回来吃饭。”她拍了拍沈知言的头,将开了一扇门。沈知言顺手拿了块儿枣糕,笑嘻嘻地蹿了出去:“我知道啦!”颜兮被他的举动逗笑了,无奈地摇了摇头。正准备关门时,一小厮模样的人跑了过来,叫住她:“老板老板!”颜兮靠在门旁,打量了一下来人:“有事吗?”梁易看了眼一旁紧闭的门:依譁“今儿个不做生意了?”“今天有事,客官明日再来吧。”颜兮笑道。梁易一听,双手一拍大腿:“坏了!”见他一脸坏了事儿的表情,颜兮不由问道:“怎么了?”“我们家大人初来此地上任,不习水土,吃了老板做的糕点可算是好些了。”梁易叹了口气。颜兮微微蹙了下眉:“听你口音,你是长安人?”昨日沈知言说来买长安小食的人是他?梁易抬起头,略微诧异地看着她:“老板也是?”颜兮点点头,与千里之外长安同乡,多了几分热情,也忘了他说的他们家大人初上任,忙问:“需要何糕点?”梁易愣了一下:“不是说今个儿不做生意了吗?”“难得遇同乡。”颜兮笑答。而后梁易说要透花糍,颜兮只说须得等一个时辰,得了府上位置说给他送过去。梁易给了钱,连声道谢后才离开。颜兮估摸着做好透花糍来回还能赶上做午饭,便开了灶。李府。顾司澄倚坐在院中,手中拿着玉佩,也不知看了多久。他眼尾泛红,紧抿着的唇崩成一条直线,无神的目光似是在回忆着什么。梁易悄声地走到跟依譁前儿,叫了好几声,顾司澄才回过神。“老板说一个时辰后给送府上来。”梁易道。顾司澄握着玉佩,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大人,这老板也是长安人,怪不得能做的那么好。”梁易语气里带着满满的称赞。顾司澄眼眸闪了闪:“也是长安人?”他顿了顿,莫名问了句:“是何模样?”第十九章 悲凉的夜晚梁易闻言,心中不免有丝疑惑,大人好端端地问老板模样作甚。他回想了一下颜兮的样貌,才道:“是个二十五六的女子,鹅蛋脸……”他有些苦恼地挠挠头,他没那么多词儿形容,只说:“是个出挑的美人。”梁易的话让顾司澄不自觉地想起颜兮。她也二十有六,模样出挑……掌心的玉似是懂了他的心思似的微微发烫着,顾司澄垂下黯淡的眸子,心尖儿的痛意又一次蔓延开来。抽离的疼痛总让他觉着像张府医说的那样,慢慢郁结于心,不断的加大。顾司澄挥了挥手,让梁易下去了。一个时辰后。颜兮将五包透花糍放进花篮中,挎着就出了门。那人说府邸在城中西南角,倒也不远。颜兮抄了近路,走了一盏茶的功夫便到了。只是看到那匾上“李府”两个大字,她愣住了。姓李!?颜兮眼眸怔了怔,双腿似是生了根挪不动地方。心缓缓地收紧,熟悉的疼痛感侵袭而来。新上任的大人,长安人,姓李……是巧合吗?颜兮紧抿着唇,眼底满是怀疑和不安,是顾司澄吗?然而下一刻她又否定了,他是从一品少傅,如果被调任到此,必定是遭贬黜了。可皇上为什么让他来这儿。颜兮心开始惴惴不安,她看了眼府门外的守门小厮,踌躇了一会儿小心地走了过去。梁易已先和守门小厮打了招呼,他们见颜兮挎着花篮,里头一阵甜香,便知是来送糕点的老板,也没有打算拦着。“小兄弟。”颜兮站在台阶下问道,“我想问问你们家大人叫什么名字。”小厮们对视了几眼,离她最近的一个小厮回道:“姓李名阿鹜。”颜兮瞳孔骤然紧缩,身形一颤,险些摔倒。真的是他!小厮莫名地看着脸色忽地就白了的颜兮,还没等问她怎么了,颜兮就把透花糍连带着花篮都塞到了小厮怀里。“有劳小兄弟,我铺子还有事儿,就先走了。”说着,颜兮头也不回地跑走了。门口的四个小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一脸疑惑。颜兮一路奔回家,“嘭”的一声关上门后,紧倚着门沉重地喘息着。汗珠子从额前滑落到了下巴,滴在她剧烈起伏的胸前。她看着一片寂静的大厅,恍然间觉着自己又回到了当初那个等待着顾司澄回来的一个个冰冷悲凉的夜晚。颜兮只觉眼眶一热,泪水猝不及防地掉了下来。她慌忙拭去,却怎么也擦不完,就像那日她咳出的血一样。颜兮缓缓蹲下身,捂着红通通的双眼,喉间的酸涩和闷疼的心让她甚为难受。她以为她这一辈子都不会再和顾司澄有什么交集了,更不可能再遇见他。只是没想到,时隔数月,他们又同在千里之外的扬州……颜兮也不知自己呆坐了多久,等沈知言回来了,她连灶都没有开。沈知言见她两眼通红,显然是哭了,又担心又生气:“娘,你怎么了?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闻言,颜兮强扯着笑道:“没有,娘只是想起一些往事了而已。”那些让她不忍再想的往事……第二十章 往事因着沈知言还有不到半个时辰就该去上学了,颜兮只能带着他去了后街的一家酒楼里吃了饭。看着他奔向学堂,颜兮心中百感交集。在这不输长安的扬州城中,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又有沈知言的陪伴,她爱极了这样平凡的日子。她放宽了心,但没放下顾司澄,所以她离开了。可为什么皇上又要将他派到这儿来,姐姐知晓这事儿吗?颜兮忧心忡忡地回了家,只是还未走近,远远的就瞧见自家门口站着五六个小厮模样的人,一副要砸店的气势。她一怔,皱着眉头走上前:“请问有什么事吗?”闻声,小厮们都纷纷回声望去,颜兮也看见被簇拥着的一位贵公子。他面貌清俊,身形修长,能和顾司澄有的一比。可他一身紫色滚金袍,手摇一把画着月下牡丹的折扇,眉梢眼角都带着轻佻。颜兮心底划过一丝嫌恶,紫色贵气,偏偏被他穿出一种风流之意。这到底是哪家的花花公子?“你是这儿的老板?”打头的小厮很是高傲地问道。看着他恨不得鼻孔朝天的模样,颜兮暗自冷哼一声:“是,怎么了?”“我们家少爷要吃芙蓉饼。”小厮满是命令的语气让颜兮更觉反感,她眼神渐渐鄙夷起来:“不巧,今天我们店不做生意。”“你……”“啪”的一声轻响,那公子收扇拦住那小厮。他上前走了几步,桃花眼一弯,尽显风情:“在下唐少白,不知姑娘芳名?”姑娘?颜兮顿觉好笑,她的确是个姑娘,但也是个老姑娘了,瞧着这男子还比她小上三四岁呢。唐少白,莫不是江南有名的富商唐林的独子?颜兮忍着不耐,淡淡道:“今日本店的确不做生意,请公子见谅。”说着,直接开门走了进去,“嘭”的一声将门给关上了。小厮一看,正要上去踹门,唐少白呵道:“站住!”他看着紧闭的门,倒是生了几丝兴趣。扬州城中没有人不认识他,甚至不少未出阁的姑娘都盼着嫁给他享清福。只是这小小糕纺老板,居然还甩脸子给他。唐少白非但不生气,反而觉得奇怪,想了解一下这位姑娘了。“少爷,这怎么办?”小厮也被他弄得没了主意。唐少白“哗”的一声打开折扇,风轻云淡道:“既然今天她不卖,明儿再来。”说完,抬腿就走了。李府。当守门小厮将一篮子的透花糍交给顾司澄时,他愣了一下:“那人呢?”小厮道:“她说铺子有事就先走了。”闻言,顾司澄皱起眉,他看着那一篮子透花糍,总有种说不出的熟悉感。难道是因为同是长安人?可又不像,这种感觉,竟如将见颜兮一样……快过申时了,下学了的沈知言撒欢儿似的跑回了家。正在洗菜的颜兮看他跑的满头汗,忙擦了手拿出手帕给他擦着汗:“以后别跑,小心摔着儿。”沈知言微微喘着气,眼中满是欣喜:“娘,先生今天夸我了。”颜兮听了,一天的忧思像是消散了,也跟着笑了:“知言聪明,先生当然会夸了。”“对了,先生说,过两天有个什么府丞大人来,要给我们换一个大的学堂。”第二十一章 解围颜兮手一顿,唇角的笑意也渐渐消失。他说的府丞一定就是顾司澄了。她有些苦恼地闭着眼微微摇了摇头,好不容易才平静的日子,难道要改变了吗?“娘?”沈知言总觉得这一天的颜兮不太对劲,总是露出一副忧愁的表情。他想,难道是因为他去私塾没有人帮忙的缘故吗?颜兮睁开眼,掩去情绪后轻轻摸了摸他的头:“娘知道了,等换了地方告诉娘在哪儿。”“好。”沈知言笑着点点头。吃了晚饭,没等颜兮说,沈知言自己拿着书坐在烛火旁看了起来。颜兮坐在一边给他缝着衣服,抬眸间,她看着墙壁上沈知言的影子出了神。恍惚间,她好像看到了顾司澄。那每晚都在书房读书的身影,温柔轻和的声音从中传了出来,让她舍不得离开。渐渐的,眼眶也不由地湿润了,颜兮放下针,擦掉了眼角的眼泪。即使再心痛,那也是过去。次日。沈知言在店未开门时就去了学堂,临走前还拿了几块枣糕包起来放进了兜里。“娘,我就不回来吃饭啦!”他一边跑一边挥着手。颜兮还叫都叫不住,然而眼中心里都浸着暖意。她知道沈知言是因为不想让她太累,所以才说不回来的。“看来是该请几个小工了。”颜兮嘟囔了几句。等一切弄好,她便去开了店门。只是店外不再是那几个老顾客,而是昨天那个要吃芙蓉饼的唐少白。唐少白站在门口,今儿倒换了件苍青色长衫,但依旧摇着那花折扇,端正中又带着几丝放荡。他带的五个小厮站在周围,将客人都呵走了。颜兮愣了一下,愠怒问道:“唐少爷这是何意?”唐少白见她的俏脸因生气泛着淡淡的红,心跳似乎停了一下。他眼眸闪了闪,却犹带着轻佻的笑:“昨儿没吃着芙蓉饼,所以今天在下特意在这儿候着。”颜兮瞪了眼那些小厮:“那他们又是什么意思?”唐少白收起折扇,以扇指了指面前的糕点:“因为在下要把这些包了啊。”闻言,颜兮只觉他真的是个被惯坏了的纨绔子弟,自己不讲理就算了,还妨碍别人。她拉下脸,冷道:“真不巧,今儿我不做芙蓉饼,少爷改日再来吧。”话音刚落,梁易提着昨天颜兮带去的花篮走了来。突然被一铱驊小厮拦住。梁易一看,没好气地问道:“这是干什么?”小厮瞧他也不过是个下人的模样,依然是不可一世地仰起了头:“咱们少爷把店包了,赶紧走。”梁易被他这语气激怒了,直接讽刺道:“哪家的狗腿子。”“你……”梁易直接推开小厮,朝颜兮走去:“老板,府丞大人有请。”颜兮紧绷的脸一滞,顾司澄怎么忽然叫她去?唐少白没有放过她眼中任何的情绪,他眼神一沉,她认识这位新上任的府丞吗?“店里走不开。”颜兮没有接那花篮,低头自顾自地整理着糕点。“而且,老板正要给在下做芙蓉饼。”唐少白转过身,看着梁毅,“府丞大人不会强人所难吧?”第二十二章 相见不如不见颜兮动作一僵,亏唐少白说的出口。她什么时候答应要给他做芙蓉饼了,他不是也强人所难吗?颜兮抿了抿唇,正要拒绝,可话到嘴边却又止住了。她目光在梁易和唐少白之间转了转,若是借唐少白暂且躲一躲顾司澄也未尝不可。“这位小兄弟,今儿的确不行。”颜兮这才将那花篮拿了来,推辞道。梁易一愣,他怎么有种被合伙忽悠了的感觉?唐少白使了个眼色,两个小厮就将梁易架起来扔了出去。梁易吃痛地站了起来,怒视着唐少白:“你……可恶!”颜兮有些头疼,见梁易怒气冲冲地走了,倒有些不安,顾司澄说不准会亲自来。“姑娘,在下为姑娘解了围,做个芙蓉饼应该不难吧?”唐少白笑道。颜兮有稍稍缓了口气,道:“让他们别跟恶霸似的站在这儿。”她扫了眼那几个小厮,眼底满是厌恶。唐少白破天荒地顺从了,打发那几个小厮先回去了。李府。梁易将在梦粱阁的事情说了以后,顾司澄紧蹙起了眉。想必梁易说的那个男子就是唐少白了。江南富商唐林的独子,年二十二,生的虽好,但风流成性,没有正妻,侍妾和通房丫头倒不少。顾司澄收好书站起身,他正好要去秦哲那儿一趟,可以顺道再去趟梦粱阁。另一边,颜兮无奈之下让唐少白在店里坐着,她去做芙蓉饼。唐少白坐在有些摇晃的椅子上,细细打量着这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铺子。虽然陈旧,但很是干净,看得出主人用心打理过。他望着通向后院的那扇门,眼底的探究不觉流露出来。早就听说这儿新开了家糕纺,但一直没机会来看看,不想糕店精致,人更有趣……唐少白“哗”地打开折扇,而坐着的椅子“吱”地响了一声。他脸一僵,立刻站了起来。而顾司澄远远地瞧着梦梁阁外空无一人,心中不禁有丝疑惑。按理说这个时辰应该有不少人去买糕吧,怎么行人还退避三舍似的远离了铺门了呢?等他走到店门口,见一富家公子模样的年轻男子站在店内,也猜出原因了。想必他就是唐少白吧。唐少白忽听身后有脚步声,转身一看,一墨色广袖素袍的男子。他扫了眼顾司澄,觉着这男子长得倒不错,但有股他不喜欢的文墨气。顾司澄也看了唐少白一眼,若真如他人所说,生的好,可他不喜他那一身的风月之气。两人一句话都没说,却都不约而同地皱了下眉。真是相看两相厌。颜兮端着做好的芙蓉饼,掀开门帘走了来:“芙蓉饼好了。”听到这熟悉的声音,顾司澄心头一颤,他望去,那魂牵梦绕的人儿就活生生地站在了他的面前。颜兮抬头间,撞上顾司澄那震惊的双眸,身体猛地僵住了。“哐——”手中端着的芙蓉饼也因为她的失神而砸落在地。她紧缩的瞳孔颤着,微张的唇瓣抖了抖:“你……”未等她说完,眼中的人如箭般靠近,最后她结结实实地被揽在了怀中。“珠曦……”第二十三章 针锋相对顾司澄声音沙哑,甚至带了点哭腔。他闭上通红的眼,却仍旧抑制不住淌下的泪水。他紧紧地抱着颜兮,似乎只有这样,他才能确认她还在。颜兮好像被顾司澄的举动拨动了心中的弦。他是何等稳重理智的人,可他却像个找回了遗失许久的珍宝一般哭了。颜兮眼眶一热,鼻尖越发酸涩,却仍然没有伸手抱住顾司澄。他们已不是夫妻了……而一旁的唐少白被这一幕像是刺痛了眼般,心里生了些许烦意,更觉顾司澄不顺眼。他瞥了眼被顾司澄踩在脚底的芙蓉饼,眼底更是多了几分怒火。“老板,你就这么招呼客人的吗?”唐少白嗤笑一声。颜兮闻言,才止住那些让她堪堪落泪的心绪,抓着顾司澄的双肩用力一推,借力将两人分开。她深吸了口气,看也没看顾司澄一眼,转身又去了后院。“我再去帮你做一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