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因为前晚熬了夜,有些困,便趴在桌上睡了会儿。也不知过了多久,待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正对上一双定定望过来的黑眸。
不知何时回来的池野,与我面对面,也在趴着睡觉。可他没有闭眼,凌乱的黑发,浓眉长睫,幽深的眼睛像星辰一样亮。他一动不动地看着我,四目相对,我吓了一跳,他却没有慌。他舌尖顶了顶腮帮,慢悠悠地对我道:「脸上掉了根睫毛。」这是他跟我说的第一句话。我无疑有它,忙照了文具盒上的小镜子,将那根睫毛拿掉。同时还不忘低声对他道:「谢谢。」他笑了一声,一手撑脑袋,一手飞快地转圆珠笔,声音饶有兴致:「客气了,同桌。」再后来,我面上一红,没敢看他,翻开了课本。我是个老实孩子,人生所有的精力,都用在了学习上。成绩班里第一,年级前几名,人人对我心怀期望。唯独我妈陈茂娟。她对我不管不顾,一心扑在麻将上,能抽出空回家看一眼爸爸,已是对我最大的仁慈。姑姑常说:「咱们这样的家庭,上学是你唯一的出路。」表哥也说:「社会底层的人,改变命运的机会不多,读书和工作,至关重要。」于是我绷紧了一根弦,高中三年,挑灯夜读。我活得如此累,也如此心怀希望,盼着将来时来运转,脱离这苦海。池野是闯入我人生的一场意外。我很少同他讲话,他却开始有意无意地注意我。天冷的时候,我校服下面穿了件旧毛衣,有些脱线。课堂上他百无聊赖,瞥见了衣服下的线头,于是伸出手去拽。他家境好,一双鞋子都要成千块,想来不是很理解这线头的意义。等到我们俩都意识到了不对,他手里已经缠了不少毛线,我校服下的毛衣,短了一截。他尴尬道:「对不起。」我脸红了下:「没关系。」一星期后,我来到学校,发现课桌里塞了个商品袋。打开一看,是件粉色的新毛衣,吊牌还在。我一时心慌得厉害,把那袋子塞到了他的课桌里。上课之后,他发现了,往我身边靠了靠,压低声音问我:「尺码不对吗?我让我妈在商场买的。」我感觉耳根发烫,十分窘迫:「不用了。」「怎么不用了?你那件不能穿了。」「真不用,谢谢。」他挑了下眉,正要再跟我说话,我已经默不作声地和他拉开了距离,目不转睛地盯着黑板。池野隐隐笑了一声。之后,我第一次见识到了他的霸道。放学后我都走到校门口了,他在人群之中当众朝我喊:「许棠!许棠!」我错愕地回头,他看着我笑,走过来将那装毛衣的袋子,直接塞到我手里:「同桌,你衣服忘拿了。」那之后,班里开始有传言,说池野在追我,给我买了件毛衣。我觉得惶恐。早恋对一个老实的好学生来说,是洪水猛兽。好在我学习成绩好,深得老师器重,班里没人对我说三道四。只听闻陈佳妮在池野面前,酸溜溜地问:「你喜欢许棠什么呀,她不就学习成绩好吗?」池野笑了,反问:「学习成绩好还不够?」「可是她跟个呆子一样。」「你才跟个呆子一样,许棠那不叫呆,叫乖。」 于是全校都知道了,池野喜欢乖乖女许棠。流言传遍的时候,对我造成了一定的困扰。但也仅仅是困扰罢了,我学会了充耳不闻。池野找我说话时,我刻意疏离,很少搭理他。他便也识趣,慢慢地又与我恢复了之前的状态。高二下学期,班主任找到我,说是学校食堂有两个勤工俭学的名额,问我愿不愿意做。我的情况她是知道的,学校的特困生补助,她一直帮我申请。那个年龄的女孩,谁都想要面子,可我不能要。我缺钱。我想配一副近视镜,因为看黑板的时候,总觉得模糊。于是每天中午,我和另一名高三的男同学,带上执勤袖章,开始在学校食堂收餐盘。其实也就一个半小时。偌大的食堂,午餐时间熙熙攘攘,人挤人地热闹。遇到同班同学,无论是什么样的眼神,我都默不作声,学会了接受。许棠的人生,很早之前就学会了向生活低头。我不仅在学校勤工俭学,寒假和暑假,也常让表哥帮忙找兼职工作。服装市场的快餐店干过,市区的地下电玩城干过,发传单干过,偶尔还会批发一些小玩具,节假日的晚上去公园卖给小孩子。我很能吃苦,也吃惯了苦。所以在学校食堂,当一个男生故意把吃剩的餐盘扔过来,溅了我一身菜汤时,我默不作声,什么也没有说。可万没想到,这一幕被池野看到了。他不高兴了,径直走过来,按住了那男生的头,严厉道:「给她道歉!」池野是个混混,那男生也不是善茬,破口便骂:「我道你妈!」怒火中烧的池野,一脚踹了过去,食堂的桌椅跟着倒了一片。紧接着,食堂陷入混战。那男生寡不敌众,连同身边的几个同伴,被打得鼻青脸肿。我站在一旁吓得发抖,看着池野凶狠狠地打人,含着哭腔上去拦他——「别打了!你别打了!」再后来,连同我一起,我们都被叫去了训导处。我一直在哭,抽泣着抹泪。池野站在一旁,也不知为何,声音有些急:「别哭啊许棠,没事的,不关你的事,放心。」我很怕,也有些怨他:「谁叫你打人了?!」「他欺负你了,不该打吗?」「我不在意,谁要你多管闲事。」「我在意,我不能看别人欺负你。」在他们眼中,年少的许棠,一定是一个不识好歹的人。可我那时对池野真的颇多怨念。我老实,内向,一门心思扑在学习上,真的不愿惹事。我更怕传到陈茂娟耳朵里,被她污言秽语指着鼻子骂。好在,那件事没有闹大。我后来和池野一起,被叫去了校长办公室。我亲耳听到池野叫校长李叔叔。也看到一向不苟言笑的校长哼了一声,目光望向我,对池野训斥道:「你小子了不得,一点也不消停,打架和早恋,都占齐全了。」「您别冤枉我,说我打架我认,说我早恋,有证据吗?」「人都站在这儿了,你还想要什么证据?」「别这么说啊叔,人家许棠是好学生,成绩好着呢。」「废话,她要不是好学生,我早就把你们家长都请来了。」「别麻烦,请我爸妈过来就行了,看看学校还缺点啥,让他们给捐点?」「臭小子,嬉皮笑脸,我告诉你,你自己不学好,不要影响别人,她要是成绩下滑,我非得抽你一顿。」「得嘞,她要是考了年级第一,您不得奖励我点什么。」8全校都知道了我和池野的事。那时我们班主任是个很年轻的女教师,她特意找我谈话,言语之中皆在叮嘱我,我是女孩子,与池野不同。女孩子在成长的道路上,注定要比男孩承受更多。更何况我还是那样的家境。我无比感激她,她明明白白地告诉我,我不能走捷径,因为我没有退路,指望全在自己身上。人生的每一步都至关重要,不到终点,不该下车。我谨记着她的话,泪眼婆娑地告诉她:「老师你相信我,我没有跟他谈恋爱。」她当然信我,因为在她找我谈话时,池野也找了她。他总是这样无所顾忌,有直言不讳的资本:「老师你别为难许棠,是我追她,她没搭理,她脸皮薄得很,你别把她说哭了。」后来,我没再理过池野。升高三的那年暑假,格外漫长。我在表哥的介绍下,去了城区一家电玩城做暑期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