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微永远记得那个暴雨如注的午后,那是高二开学的第一天。南方的夏末秋初,
天气总是这样任性妄为。前一秒还是烈日当空,后一秒豆大的雨点就毫无征兆地砸了下来,
伴随着轰隆的雷声,天空瞬间阴沉如夜。林微抱着一摞刚领来的崭新素描纸,
狼狈地在雨幕中奔跑,冲向最近的教学楼。尽管用校服外套尽力遮着,
冰凉的雨水还是顺着她的发梢、脸颊滑下,浸湿了怀中的纸张,边缘开始变得软塌,
透出模糊的铅灰色线条。教学楼里弥漫着潮湿的泥土气息和少年们喧闹的声浪。她低着头,
只想快点回到教室,却在转角处,猝不及防地撞上了一个带着清冽气息的身影。
“哗啦——”一声闷响,夹杂着纸张散落的簌簌声。林微踉跄了一下,
怀里的素描纸天女散花般飞落,铺满了并不宽敞的走廊地面。雨水从她和对方的身上滴落,
迅速在白色的纸面上晕开,那些她课前随手勾勒的静物轮廓、窗外一角天空,
都化作了氤氲的墨团。“对不起!”两人几乎同时开口。林微慌忙蹲下身子,
手忙脚乱地想要收拾残局,心里又急又窘。一双修长、骨节分明的手也伸了过来,
动作利落地帮她将散乱的纸张归拢。那双手很干净,指甲修剪得整齐,腕骨清晰。“没关系,
是我走得太急了。”男生的声音响起,像雨水敲打在走廊外宽大的梧桐叶上,
清润又带着一丝凉意。林微抬起头,撞进了一双沉静的眼眸里。
雨水打湿了他额前柔软的黑发,几缕湿漉漉地贴在白皙的额角。他穿着简单的白色校服衬衫,
此刻也因刚才的碰撞和雨水浸染,肩头湿了一小片。最引人注目的是,
他校服领口别着一枚银色的钢笔,款式简洁,笔帽上似乎刻着一个极小的字,
在走廊昏暗的光线下闪着微光。他也将捡起的纸张递还给她,
指尖在不经意间轻轻蹭过她的手背。那触感微凉,却像带着细小的电流,
让林微的心跳漏了一拍,随即不受控制地剧烈鼓动起来。
“谢谢……”她接过那叠湿漉漉、沉甸甸的纸,声音低得像蚊蚋。“我叫陈屿。
”男生看着她,语气温和,似乎想缓解她的尴尬。“林微。”她报出自己的名字,
脸颊有些发烫,不敢再多看他的眼睛,抱着纸匆匆说了声“我先**室了”,
便逃也似的离开了那个弥漫着雨后清新和莫名悸动的转角。回到座位,心脏还在怦怦直跳。
同桌抱怨着这鬼天气,林微却有些心不在焉。她下意识地摩挲着刚刚被他指尖碰过的手背,
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凉意。陈屿……她在心里默默念着这个名字。
是那个传说中的年级第一吗?那个总是出现在光荣榜最顶端、老师口中的标杆?
她之前只在广播操时远远见过模糊的背影,没想到第一次近距离接触,竟是这样狼狈的场景。
还有,他领口那枚钢笔,真特别。她努力回想那个小小的刻字,好像是……“屿”?
岛屿的屿。和他名字一样。那天下午的课,林微有些走神。窗外的雨渐渐停了,
阳光穿透云层,在湿漉漉的窗玻璃上折射出彩虹的光晕。她偷偷从笔袋里拿出素描本,
在无人注意的角落,用2B铅笔轻轻勾勒出一个模糊的轮廓——湿漉的黑发,清隽的侧脸,
还有领口那一枚小小的、闪光的笔夹。从那时起,林微的素描本里,
悄悄多了一个不能说的秘密。她的画笔开始不由自主地追逐那个叫陈屿的身影。晨光熹微中,
他靠在三楼走廊的栏杆上背诵英文单词,微风吹起他额前的碎发,
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体育课上,男生们在场地上挥洒汗水,
他起身投篮的动作干净利落,手腕扬起一道流畅的弧线,阳光在他周身镀上一层金边。
甚至是在午休时,他偶尔趴在课桌上小憩,露出的一小截后颈,
都成了她笔下小心翼翼珍藏的线条。她画他皱眉解数学题时专注的神情,
画他偶尔和同学说笑时微微上扬的嘴角。每一笔都极轻,仿佛怕惊扰了画中人,
也怕泄露了自己心底那点隐秘的欢喜。这些画,被她藏在素描本的最后几页,
用透明的胶带仔细地粘合起来,像一个易碎的、必须精心守护的梦。
这是只属于她一个人的宝藏,记录着连当事人都不知晓的、无声的注视。
他们本是两条平行线。陈屿是稳坐榜首的学霸,是老师眼中清北的苗子,
永远理性、冷静、目标明确。而林微,成绩在中上游徘徊,
最大的亮点和热情都倾注在了画画上。她是美术老师的宠儿,是班级黑板报的主力,
但在以分数论英雄的高中校园,这份才华似乎并不那么耀眼。他们的交集,
原本只应该停留在偶尔的收发作业,或者年级大会时遥遥相望。
林微也从未想过要打破这种状态,能这样远远地看着,用画笔记录下那些瞬间,对她来说,
已经是一种奢侈的快乐。直到学校举办一年一度的艺术节。班主任在班会上宣布,
每个班需要出一幅主题为“青春·梦想”的大型画作参赛。
班长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将这个任务交给了林微。“林微,靠你了!给咱们班争个荣誉回来!
”班长拍着她的肩膀,充满信任。林微看着空白的画布,却有些发呆。
“青春”和“梦想”这样的主题,宏大又抽象,她一时不知从何下笔。构思了好几个草图,
都不太满意。那天下午放学后,她一个人留在空旷的画室,对着画布继续发愁。
夕阳透过高大的窗户,将画室割裂成明暗交织的方块,
空气里漂浮着淡淡的松节油和颜料的味道。就在这时,画室的门被轻轻推开了。
林微讶异地回头,看到陈屿站在门口,逆着光,身影显得有些朦胧。他手里拿着一张纸,
步伐从容地走了进来。“听说你在为艺术节的画发愁?”他走到她面前,将手中的纸递给她。
林微接过一看,是一张详细的构图分析图。纸上用清晰的线条勾勒出了画面的基本结构,
旁边还标注着一些文字建议:这里的光影可以如何处理能突出主体,
那里的色彩对比可以更强烈些以表达情绪,甚至对人物姿态和背景细节都提出了想法。
思路严谨,逻辑清晰,完全不像一个“外行”的手笔。“我……我看过你之前交的一些素描,
”陈屿的声音打破了画室的寂静,他的指尖在图纸的某处线条上点了点,
“我觉得你的线条很有灵气,只是构图有时候可以更大胆一些。”林微惊讶地抬起头,
对上他的目光。夕阳的金辉恰好落在他清瘦的肩头,将他整个人染成了一片温暖的色调,
连他平日里略显清冷的脸部线条都变得柔和起来。“你……你看过我的画?”“嗯,
”他点点头,语气自然,“上次帮你捡画纸的时候,不小心看到几张,画得很好。”那一刻,
林微感觉自己的脸颊又开始发烫,心里像有只小鹿在乱撞。她没想到,
他不仅记得那次狼狈的相遇,还注意到了她的画。那天下午,他们没有再多说什么,
却有一种奇妙的默契在画室里流淌。陈屿就坐在她旁边,安静地看着她调色、试笔,
偶尔在她犹豫的时候,会提出一两个非常中肯的建议。他思维缜密,
对画面的结构和层次有独到的见解,虽然不会动手画,但他的建议往往能切中要害。
作为回报,林微教他如何正确地握笔,如何用不同的笔触表现不同的质感。他学得很认真,
虽然动作略显笨拙,但眼神专注。窗外的蝉鸣不知疲倦地响着,
画室里的时光却仿佛流淌得格外缓慢。当夕阳最后一丝余晖收拢,暮色四合,
林微才发现他们已经待了很久。画布上,
一幅名为《光之所向》的草图已然成型——一个少年逆光奔跑,
奔向远处一片朦胧而明亮的光晕,充满了希望和力量。“今天……谢谢你。
”林微收拾着画具,轻声说。“不客气,”陈屿看着她,眼里有浅浅的波光,
“期待看到成品。”那天晚上,林微走在回家的路上,夏夜的风带着栀子花的香气拂过脸颊。
她想起下午画室里安静的时光,想起陈屿专注的侧脸和偶尔看向画布时认真的眼神,
心里某个角落变得异常柔软。她觉得,这个夏天,好像因为一个人的出现,
而变得有些不一样了。艺术节筹备的一个多月里,他们有了更多独处的时光。
陈屿总会找时间来画室,有时是带来一些他找到的优秀画作图片给她参考,
有时只是安静地坐在一旁看书,陪着她画画。林微发现,这个传说中的学霸,
并不像想象中那么难以接近。他其实很细心,会记得她喜欢哪种牌子的颜料,
会在她画累的时候,递上一瓶拧开的矿泉水。他知识渊博,聊起艺术史来也头头是道,
让林微暗自佩服。作品完成的最后阶段,林微需要在高处添加细节,
踩在凳子上有些摇摇晃晃。陈屿很自然地走过来,在她身后轻轻扶住了凳子,说:“小心点。
”他的声音很近,气息拂过她的耳畔。林微的心跳骤然加速,画笔差点没拿稳。
她能感觉到他手掌传来的温热力量,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全感将她包围。艺术节颁奖典礼那天,
礼堂里座无虚席。当主持人念到高一(三)班林微的作品《光之所向》获得一等奖时,
聚光灯打在她身上,林微有一瞬间的恍惚。她走上台,从校长手中接过奖状,
台下响起热烈的掌声。她的目光下意识地在人群中搜索,很快,就在班级区域的角落,
看到了陈屿。他正看着她,嘴角扬起一个清晰的、温暖的笑容。更让她心跳加速的是,
他手里拿着一瓶橘子味的冰镇汽水,瓶身上凝结着冰凉的水珠,在灯光下闪闪发光。
颁奖礼结束后,他穿过拥挤的人群,走到她面前,将汽水递给她。“恭喜你,画得很棒。
”他的眼睛亮晶晶的,像盛满了夏夜的星星。林微接过那瓶带着他掌心温度的汽水,
冰凉的触感从指尖蔓延,却有一股暖流涌上心头,甜意从舌尖一直浸润到心底最深处。
那是她第一次收到他的礼物,一瓶普通的汽水,却成了她整个青春时代最甜的回忆。
从那以后,他们之间的关系变得微妙而自然。陈屿会在早读前,提前到教室,
在她习惯坐的窗边位置放好书本占座。林微则会在他晚上熬夜刷题时,
偷偷在他桌肚里放一块她舍不得吃的进口巧克力,旁边附上一张写着“加油”的小纸条。
他们开始一起上下学。放学后,有时会一起去图书馆,他刷他的理综卷子,她画她的速写,
互不打扰,却又默契十足。偶尔抬头,视线交汇,会相视一笑,然后继续各自的事情。
傍晚时分,他们会沿着栽满梧桐树的街道慢慢走回家,聊一天的趣事,聊未来的梦想。
他说他想去北京,读最好的大学,探索更广阔的世界。她说她想考中国美术学院,
用画笔描绘她看到和感受到的一切。“你一定可以的,”陈屿看着她,眼神笃定,“林微,
你是我见过最有天赋的人。”他的话像一颗种子,在她心里生根发芽。
她开始更加努力地学习,因为不想和他差距太大;也更加拼命地画画,
因为想成为他口中那个“有天赋”的人。那段时光,
连空气中都弥漫着栀子花的甜香和希望的味道。林微天真地以为,
这样的日子会一直持续下去,他们会一起毕业,一起去向往的城市,一起走向光明的未来。
变故发生在高三上学期的家长会。那天轮到林微值日,她打扫完教室卫生,
抱着垃圾袋准备送去垃圾站。路过教师办公室时,虚掩的门缝里传出的对话声,
让她像被施了定身咒一样,僵在了原地。是陈屿***声音,
带着知识女性特有的清晰和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王老师,我们陈屿的情况您是知道的,
他以后的目标是清北,最次也是C9,现在是非常关键的时候,一点都不能分心。
”班主任王老师的声音带着些许缓和:“陈屿妈妈,陈屿一直很自觉,
成绩也非常稳定……”“就是因为他自觉,我们才更要为他创造最好的环境。
”陈屿妈妈打断了老师的话,“我听说他最近经常和班里一个叫林微的女同学走得很近?
就是那个画画挺好的女孩子是吧?学艺术当然是条路,但我们陈屿的未来不在这方面。
这些画画的同学,心思活,容易分散精力。王老师,我的意思是,
以后班级活动、座位安排上,能不能让他们尽量少接触?毕竟,咱们都是为了孩子好,
不能让他被无关紧要的事情耽误了前程,您说是不是?
”“无关紧要的事情”……“耽误前程”……这几个字像冰锥一样,狠狠扎进林微的心里,
刺骨的寒冷瞬间传遍四肢百骸。她攥紧了手里的抹布,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原来,
在陈屿妈妈眼里,她和她热爱的画画,只是“无关紧要”,是会“耽误”陈屿前程的负担。
她想起前几天,陈屿还兴致勃勃地帮她修改一幅准备参赛的画,说她的色彩运用越来越好了,
鼓励她一定要坚持自己的梦想。那些温柔的鼓励、欣赏的眼神,此刻回想起来,
都变成了尖锐的讽刺。原来,那些她小心翼翼珍藏的瞬间,在别人看来,
或许只是她的一厢情愿,甚至是她不懂事的纠缠。一股巨大的委屈和羞耻感淹没了她。
她没有勇气再听下去,抱着垃圾袋,失魂落魄地逃离了那个让她无地自容的走廊。那天晚上,
林微回到家,反锁了房门。她拿出那个藏满了秘密的素描本,翻到粘着胶带的后几页。
一页页,全是陈屿。笑的,沉思的,运动的,看书的……每一个线条都倾注了她懵懂的心事。
此刻,这些画却像烧红的烙铁,灼烧着她的眼睛和心脏。她咬着嘴唇,颤抖着手,
开始一页一页地撕。刺耳的“刺啦”声在寂静的房间里回荡,像心碎的声音。
她把那些碎片揉成一团,狠狠地扔进墙角的垃圾桶。仿佛这样,就能把那个人的身影,
连同今天听到的那些话,一起从生命里清除出去。眼泪大颗大颗地砸落在空白的纸页上,
晕开一片模糊的水渍。可是,第二天早上,天还没亮,林微又鬼使神差地起了床。她光着脚,
走到垃圾桶边,看着里面那团皱巴巴的纸。挣扎了很久,她还是蹲下身,把纸团捡了出来,
一点一点,小心翼翼地将它们抚平,拼凑,用透明胶带重新粘好。撕掉画纸容易,
可要把一个人从心里剜去,谈何容易。从那天起,林微开始刻意地疏远陈屿。
他照例早上帮她占的座位,她假装没看见,坐到了别处。放学时,
他推着自行车在校门口等她,她早早地从侧门溜走。他去画室找她,
她总是借口要去老师办公室问题目,或者要去排练节目,匆匆离开。
陈屿显然察觉到了她的变化。他的眼神从最初的困惑,到后来的担忧,
再到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他几次想找她说话,在走廊上,在楼梯口,都被林微低着头,
快速地躲开了。她不敢看他的眼睛,怕看到他眼里的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