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三年,岁在甲寅。北方的风,像淬了冰的刀子,刮过冀中平原上光秃秃的田埂,
也刮过李家庄村口那棵老槐树皲裂的树皮。树底下,缩着一个瘦小的身影,是李招娣。
她刚满十八岁,穿着打了好几块补丁的灰布棉袄,棉袄的袖口磨得发亮,
露出里面枯黄的棉絮。风从袖口、领口钻进去,贴着骨头缝往里钻,她却像感觉不到似的,
只是低着头,看着自己冻得通红、指关节粗笨的手。这双手,从记事起就没闲着。
割草、喂猪、纺线、织布,帮着娘做地里的活计,帮着爹捶背揉肩。可在这个家里,
她似乎永远是多余的。名字是爹取的,“招娣”,盼着她能带来个弟弟。可弟弟来了,
她的日子就更难了。娘从屋里走出来,脸上带着一种李招娣既熟悉又陌生的神情。那神情里,
有不舍,但更多的是一种如释重负的决绝。娘的手里,紧紧攥着一个东西,
用一块脏兮兮的蓝布包着,鼓鼓囊囊的。“招娣,”娘的声音有些干涩,
“隔壁马家庄的老马,你知道吧?”李招娣点点头。老马,马德才,三十出头,
是个老实巴交的庄稼人,爹娘死得早,一个人过活,家里有两亩薄田,不算富裕,
但也饿不着。她见过他几次,都是在赶集的时候,他总是穿着一件半旧的黑布褂子,
沉默寡言,买东西的时候也只是点点头,不多说话。“老马……人不错,”娘顿了顿,
像是下定了很大的决心,“他……他愿意娶你。”李招娣的心猛地一沉,像坠了块铅。
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在这个年头,女儿家的婚事,从来由不得自己。她抬起头,看着娘,
眼睛里带着一丝哀求。娘避开了她的目光,把手里的蓝布包塞进她怀里。“这里面,
是一块袁大头。”娘的声音压得很低,“家里……实在是撑不下去了。你弟弟还小,要吃饭,
要活命……”袁大头的冰凉和沉重透过蓝布传到李招娣的手心,也传到了她的心里。
那不是一块银元,那是她的身价,是她被卖掉的凭证。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
却发现喉咙像被堵住了一样,发不出任何声音。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使劲忍着,
不让它掉下来。在这个家里,眼泪是最不值钱的东西。“收拾收拾东西吧,就几件换洗衣裳。
”娘说完,转身进了屋,再也没有出来。李招娣抱着那块袁大头,在老槐树下站了很久。
风还在刮,呜呜地响,像是在哭。她不知道自己的未来会是什么样子,老马会不会打她?
会不会像爹娘一样,把她当牛做马?她不敢想,也不敢问。傍晚的时候,
老马推着一辆独轮车来了。车上铺着一层干净的稻草,
还放着一床浆洗得发白但很干净的被子。他依旧穿着那件黑布褂子,见到李招娣,
有些局促地搓了搓手,低声说:“走吧,招娣。”李招娣没有说话,
默默地拎起那个小小的包袱,上了独轮车。老马小心翼翼地推着车,脚步很慢,很稳,
像是怕颠着她。车轮碾过坑洼的土路,发出吱呀的声响,伴随着老马粗重的呼吸声,
在寂静的黄昏里,显得格外清晰。李招娣坐在车上,背对着自己生活了十八年的家,
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一滴,两滴,砸在稻草上,很快就渗了进去,没留下一点痕迹。
到了马家庄,到老马家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老马的家很简陋,一间土坯房,
里面只有一张炕,一个破旧的木桌,两条长凳,还有一个灶台。但收拾得很干净,
炕上铺着新换的苇席,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烟火气。老马把她扶下车,
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家里……就这条件,委屈你了。”李招娣摇摇头,低着头进了屋。
晚饭很简单,一碗玉米糊糊,两个窝窝头,还有一小碟咸菜。老马把窝窝头掰成小块,
放进她的碗里,又把咸菜往她跟前推了推。“吃吧,路上累了。”李招娣拿起筷子,
小口小口地吃着。玉米糊糊是热的,滑进胃里,暖暖和和的。这是她今天第一次吃到热乎饭。
晚上,李招娣躺在炕的里侧,老马睡在外侧,中间隔着一段距离。她一夜没敢合眼,
紧绷着神经,听着身边老马均匀的呼吸声。他似乎睡得很沉,没有任何动静。第二天一早,
李招娣醒来的时候,发现老马已经不在了。炕是凉的,看来他起得很早。她穿好衣服,
走出屋,看到老马正在院子里劈柴。他赤裸着上身,古铜色的皮肤上布满了汗珠,
肌肉随着手臂的动作一鼓一鼓的。听到动静,他回过头,对她笑了笑:“醒了?
锅里温着粥呢,你先吃。”那笑容,很憨厚,很温和,没有丝毫的恶意。李招娣的心,
稍微放松了一些。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了下来。李招娣渐渐发现,老马确实是个好人。
他从不让她干重活,地里的活计,他一个人全包了。每天早上,他天不亮就起床,
去地里干活,回来的时候,总会捎带些野菜或者野果给她。晚上,他会把炕烧得暖暖的,
让她睡个好觉。他话不多,但总是用行动表达着他的意思。她缝补衣服,
他就在一旁默默地劈柴;她做饭,他就帮着烧火;她偶尔不小心打碎了碗,他也只是摇摇头,
说“没事,再买一个”,从不说一句重话。有一次,李招娣在河边洗衣服,
不小心滑进了水里。深秋的河水冰冷刺骨,她吓得尖叫起来。
正在不远处割草的老马听到声音,扔下镰刀就跑了过来,纵身跳进水里,把她救了上来。
他把自己的干褂子脱下来,裹在她身上,背着她往家跑。他的后背很宽厚,很温暖,
隔着湿漉漉的衣服,李招娣能感受到他急促的心跳和温热的体温。那一刻,
她紧绷的心弦彻底松开了,眼泪无声地流了下来,这次的眼泪,是热的。回到家,
老马生起了火,让她坐在火堆旁取暖,自己则湿淋淋地站在一旁,不停地***冻得发紫的手。
李招娣看着他,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样,酸酸的。她轻声说:“你也过来烤烤吧。
”老马摇摇头:“我火力壮,没事。你别冻着就好。”从那以后,李招娣对老马的态度变了。
她不再害怕他,开始主动地帮他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她把屋里屋外收拾得干干净净,
把他的衣服洗得洁白如新,做的饭菜也越来越可口。老马看她的眼神,也越来越温柔,
带着一种满足和珍惜。他们之间,没有花前月下的浪漫,没有海誓山盟的承诺,
但那种相濡以沫的温情,却像春日里的阳光,一点点渗透到彼此的心里。李招娣觉得,
自己这辈子,或许就这样了。虽然平淡,但安稳,有一个人疼她,护她,这就够了。
她甚至开始憧憬,等来年开春,地里的收成好了,他们可以再添点家当,或许,
还能有个孩子。一想到孩子,她的脸上就会露出羞涩的笑容。然而,这样平静而温暖的日子,
并没有持续太久。民国四年,初夏。地里的麦子刚刚灌浆,正是需要雨水的时候。
可天公不作美,一连一个多月,滴雨未下,地里的麦子都蔫了,叶子卷了起来,
像一条条枯黄的细线。村民们急得团团转,烧香拜佛,求神祈雨,都无济于事。村里的地主,
王扒皮,却在这个时候,放出话来,说他家里有井,可以抽水浇地,但要用粮食换。一担水,
换一升麦子。这简直是抢钱!村民们都气坏了,但又没有办法。
眼看着辛辛苦苦种的麦子就要枯死,只能咬牙答应。老马也急坏了。他那两亩麦子,
是他和李招娣一年的指望。他每天天不亮就去王扒皮家排队打水,一桶一桶地往地里挑。
太阳像个大火球,烤得地面发烫,老马的衣服湿了又干,干了又湿,后背晒得脱了一层皮。
李招娣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她想帮着挑水,可老马不让,说她身子弱,经不起这样折腾。
她只能在家里做好饭菜,等他回来。这天傍晚,老马挑着最后一担水从地里回来,脸色苍白,
嘴唇干裂,走路都有些打晃。他刚放下水桶,就一头栽倒在地,晕了过去。李招娣吓坏了,
扑过去抱住他,哭喊着他的名字。邻居们听到动静,都跑了过来,
七手八脚地把老马抬到炕上。有懂点医术的老人过来看了看,说是中暑了,加上劳累过度,
让赶紧弄点绿豆汤,再找个郎中看看。李招娣赶紧去煮绿豆汤,又让邻居帮忙去请郎中。
可郎中来了,号了脉,摇了摇头,说老马身子亏得太厉害了,需要好好调理,开了个方子,
说抓药需要不少钱。李招娣把家里所有的积蓄都翻了出来,只有几个铜板,根本不够抓药的。
她急得直掉眼泪,跪在地上,求邻居们帮帮忙。邻居们都很同情她,
但大家日子都过得紧巴巴的,也拿不出多少钱来。就在这时,
王扒皮家的管家带着两个家丁来了。管家叉着腰,阴阳怪气地说:“马德才呢?
欠我们家的水钱,该还了吧?”李招娣赶紧站起来,哀求道:“管家,求求你宽限几天吧,
老马他病了,现在实在拿不出粮食来……”“病了?病了就能赖账吗?”管家撇撇嘴,
“我们家老爷说了,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今天要是不把粮食交出来,
就把你们家这破房子拆了抵债!”“管家,求求你了,再宽限几天,等老马好了,
我们一定想办法还……”李招娣不停地给管家磕头。“少废话!”管家不耐烦了,
冲身后的家丁使了个眼色,“给我搜!”两个家丁如狼似虎地冲进屋里,
翻箱倒柜地搜了起来。不一会儿,他们就把家里仅有的一点口粮——半袋玉米面,搜了出来。
“就这么点?”管家掂了掂玉米面,脸上露出不满的神色,“这点东西,还不够塞牙缝的!
看来,只能拿人抵债了!”说着,他冲家丁喊道:“把这娘们带走,卖到窑子里去,
也能抵点钱!”“你们不能带她走!”一直昏迷的老马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过来,
他挣扎着从炕上爬起来,挡在李招娣面前,虽然身体虚弱,但眼神却异常坚定。“哟,醒了?
”管家冷笑一声,“醒了正好,赶紧把粮食交出来,不然,别怪我们不客气!
”“粮食……粮食给你们,”老马喘着粗气说,“别碰她……”“就这么点粮食,不够!
”管家上前一步,推了老马一把,“我看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老马本就虚弱,
被他这么一推,踉跄着后退了几步,撞在墙上,一口鲜血喷了出来。“老马!
”李招娣惊呼着扑过去,抱住老马。老马看着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
说:“招娣……别怕……”说完,头一歪,就再也不动了。“老马!老马!
”李招娣抱着老马冰冷的身体,哭得撕心裂肺。管家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的老马,
脸上没有丝毫的怜悯,只是不耐烦地挥挥手:“晦气!把那点玉米面拿走,我们走!
”家丁们扛起玉米面,跟着管家扬长而去,留下李招娣和老马冰冷的尸体,
还有一屋子的狼藉和邻居们的叹息。李招娣抱着老马,哭了很久很久,直到眼泪流干了,
嗓子哭哑了。她看着老马紧闭的双眼,看着他嘴角残留的血迹,心里像被刀割一样疼。
那个曾经把她捧在手心里,用生命呵护她的男人,就这么没了。是被王扒皮害死的!
她抬起头,看着王扒皮家的方向,眼神里充满了刻骨的仇恨。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
这个世界上,有一种东西,可以轻易地夺走一个人的生命,那就是权,是钱。
王扒皮有钱有势,就可以草菅人命,就可以肆意欺凌像她和老马这样的穷人。她恨!
恨王扒皮的狠毒,恨这个世道的不公,更恨自己的无能和弱小。
邻居们帮着李招娣安葬了老马。没有棺材,只用一块薄木板裹着他的身体,
埋在了他家那两亩地的旁边。李招娣站在坟前,没有哭。她的脸上,
是一种与她年龄不符的平静,平静得让人害怕。她知道,从老马闭上眼睛的那一刻起,
那个叫李招娣的、只想安稳度日的女人,已经死了。活下来的,
是一个心里燃着复仇火焰的躯壳。她要活下去,她要变强,她要拥有钱,拥有权,
她不能再像现在这样,任人宰割。一阵风吹过,麦田里的麦子发出沙沙的声响,
像是在为老马哭泣。李招娣最后看了一眼那座孤零零的坟茔,转身,
一步一步地离开了马家庄。她的背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带着一种决绝和坚定,
走向了未知的远方。民国六年,冬。天津卫,估衣街。这里是北方有名的商业街,
店铺林立,车水马龙。叫卖声、讨价还价声、马车的铃铛声,交织在一起,
构成了一幅热闹喧嚣的市井画卷。街尾的一家绸缎庄里,一个穿着月白色旗袍的年轻女子,
正站在柜台前,仔细地挑选着布料。她约莫二十出头的年纪,身材匀称,
皮肤是那种常年不见强烈日光的白皙。眉眼算不上惊艳,但很清秀,尤其是那双眼睛,
黑白分明,带着一种洞察世事的沉静和锐利。
她不再是那个冀中平原上那个穿着打补丁棉袄、怯生生的李招娣了。离开马家庄后,
李招娣一路向南,辗转来到了天津。初到天津时,她身无分文,举目无亲,
日子过得异常艰难。她在码头扛过活,在饭馆洗过碗,睡过桥洞,吃过别人丢弃的剩饭。
她见过太多的人情冷暖,世态炎凉。那些在底层挣扎的人们,和她一样,为了一口饭吃,
卑躬屈膝,任人践踏。而那些有钱有势的人,则锦衣玉食,作威作福。老马的死,像一根刺,
深深扎在她的心里,时刻提醒着她,没有钱,没有权,就只能任人摆布。她必须往上爬,
不择手段地往上爬。她凭借着自己的聪明和韧劲,慢慢在天津站稳了脚跟。
她先是在一家小饭馆里帮工,因为手脚麻利,脑子灵活,深得老板的赏识。后来,
她又进了一家绸缎庄当学徒,学习做生意。她学得很快,
不仅学会了辨认各种绸缎的质地、价格,还学会了察言观色,揣摩顾客的心理。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她遇到了钱良。钱良,三十五岁,是个走南闯北的绸缎商贩,
经常来天津进货。他中等身材,微胖,脸上总是挂着一副和气生财的笑容,看起来很精明,
但也透着一股商人的圆滑。第一次见到钱良,是在绸缎庄里。他来进货,李招娣负责接待。
她不像其他学徒那样,要么过分热情,要么畏畏缩缩,而是不卑不亢,
条理清晰地向他介绍着各种绸缎的特点和价格。她的沉稳和干练,让见惯了各色人等的钱良,
也不由得多看了她两眼。从那以后,钱良每次来天津,都会到这家绸缎庄来,
指名要李招娣接待。一来二去,两人也就熟悉了。钱良知道了她的身世,对她颇为同情。
而李招娣,则看中了钱良的财富和人脉。她知道,钱良这样的商人,精明务实,
想要让他娶自己这个一无所有的孤女,并不容易。她必须用点手段。
她开始有意无意地在钱良面前展现自己的优点。她会在他进货忙不过来的时候,
主动帮忙清点货物,记账,把一切都打理得井井有条。她会在他生病的时候,
熬好汤药送到他的住处,悉心照料。她从不主动提及自己的难处,也从不向他索要什么,
只是默默地付出,眼神里带着恰到好处的仰慕和依赖。她的分寸拿捏得极好,
既让钱良感受到了她的温柔和体贴,又没有让他觉得她是在刻意讨好或者有所图谋。
钱良渐渐对这个年轻、能干又懂事的女子动了心。他虽然精明,但内心深处,
也渴望着一份安稳和温暖。终于,在一个飘着细雨的午后,钱良向李招娣表明了心意,
想要娶她为妻。李招娣没有立刻答应,而是红着眼圈,低声说:“钱老板,我是个苦命人,
配不上您。您要是娶了我,怕是会被人笑话。”钱良看着她泛红的眼眶,心里一软,
握住她的手说:“招娣,别这么说。我不在乎你的过去,我只看重你这个人。跟我在一起,
我不会让你再受委屈。”李招娣低下头,肩膀微微颤抖,像是在压抑着激动的情绪。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钱良,点了点头。婚礼办得很简单,
没有三媒六聘,也没有锣鼓喧天。钱良在天津卫的法租界租了一处小洋楼,添置了些新家具,
就算是他们的新房了。婚后的日子,正如钱良所说,平静而安稳。他待她很好,
虽然不像老马那样把她捧在手心里,但也处处透着尊重和体贴。他从不干涉她的事情,
家里的账目也交给她打理。李招娣也恪守本分,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
对钱良的生意也时常能提出些独到的见解,让钱良越发觉得自己没有看错人。他们之间,
没有轰轰烈烈的爱情,更像是一种基于现实的合作与陪伴。
钱良需要一个精明能干、能打理家事的妻子,
而李招娣则需要一个能给她提供庇护和资源的依靠。这种相敬如宾的关系,在最初的日子里,
倒也相安无事。直到有一次,钱良去南方进货,遭遇了劫匪,不仅货物被抢,人也受了伤。
消息传回来的时候,李招娣正在给院子里的花浇水。听到消息的那一刻,
她手里的水壶“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水洒了一地,她却浑然不觉。她疯了一样地冲出家门,
雇了马车,日夜兼程地赶到钱良所在的县城。
当她在一家简陋的客栈里看到躺在床上、脸色苍白、浑身是伤的钱良时,
眼泪瞬间就涌了出来。“你怎么来了?”钱良看到她,虚弱地笑了笑,“我没事,
过几天就好了。”“都这样了,还说没事!”李招娣一边哭,一边小心翼翼地帮他擦拭伤口,
动作轻柔得像是在呵护一件稀世珍宝。那几天,李招娣寸步不离地守在钱良身边,
喂药、擦身、换衣,无微不至。钱良看着她熬红的双眼,
看着她为了照顾自己而日渐憔悴的脸庞,心里涌起一股从未有过的暖流。他一直以为,
这个女人嫁给自己,不过是为了钱和安稳。可此刻他才明白,在她看似冷静的外表下,
也藏着一颗温热的心。而李招娣,在照顾钱良的日子里,
也渐渐发现了这个商人精明外表下的脆弱和不易。他为了生计,常年在外奔波,风餐露宿,
甚至要冒着生命危险。他对自己的好,虽然平淡,却很实在。这次意外,
像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头,在两人之间激起了层层涟漪。他们之间的关系,
悄然发生了变化。钱良看她的眼神里,多了几分温柔和依赖;而李招娣对钱良,
也多了几分真心的关切和牵挂。从南方回来后,他们之间的话多了起来。
钱良会跟她讲路上的见闻,讲生意上的趣事;李招娣也会跟他聊起自己小时候的事情,
聊起老马,聊起那些不堪回首的过往。钱良总是静静地听着,偶尔会握住她的手,
轻声说:“都过去了,以后有我呢。”也就是在这段时间里,李招娣萌生了读书认字的念头。
她不想一辈子都只是个围着灶台转的女人,她想知道更多外面的世界,
想看懂那些账本上的字,想能自己写信。钱良很支持她的想法,专门请了一位先生来教她。
李招娣学得很刻苦,白天忙完家务,晚上就跟着先生读书写字。她的手指因为常年劳作,
有些僵硬,握笔的时候总是不听使唤。但她从不气馁,一遍又一遍地练习,常常练到深夜,
手指磨出了水泡,也只是用布缠一下,继续练习。钱良看在眼里,疼在心里,
晚上睡觉的时候,会轻轻地帮她按摩手指。“别太累了,”他柔声说,“慢慢来。
”李招娣看着他,笑了笑:“我想快点学会。”功夫不负有心人,几个月后,
李招娣已经能认不少字了,也能写一些简单的句子。有一天,她拿着一张纸,走到钱良面前,
纸上写着两个字:林晚意。“这是……”钱良有些疑惑。“我给自己取的名字,
”李招娣看着他,眼神里带着一丝期待和紧张,“李招娣这个名字,太苦了。我想忘了过去,
重新开始。林晚意,寓意着晚年能得偿所愿,平安顺遂。你觉得……好听吗?
”钱良看着纸上那两个略显稚嫩却很工整的字,又看了看李招娣眼中的光芒,
笑着点了点头:“好听。以后,我就叫你晚意。”“晚意……”李招娣轻声念着这个名字,
像是在品味着什么。从今天起,她就是林晚意了,不再是那个任人摆布的李招娣。
日子一天天过去,林晚意的学问越来越高,不仅能看懂账本,还能读一些简单的书籍。
她和钱良的感情也越来越好,虽然没有年轻人的***澎湃,却有着一种细水长流的温情。
林晚意甚至开始憧憬,他们可以就这样,一直相伴到老。然而,命运似乎总是喜欢捉弄人。
民国七年,冬天来得格外早,也格外冷。钱良不知怎么的,突然病倒了。
起初只是咳嗽、发烧,以为只是普通的风寒,吃了几副药,却不见好转,反而越来越严重,
浑身水肿,呼吸困难。林晚意请遍了天津卫有名的大夫,开了无数的药方,抓了最贵的药材,
却都无济于事。钱良的身体,一天比一天虚弱。看着钱良躺在病床上,气息奄奄的样子,
林晚意的心像被刀剜一样疼。她守在床边,日夜不眠,不停地给他擦身、喂水,
可钱良的体温,却越来越低。“晚意……”钱良拉着她的手,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别再花钱了……没用的……”“不,有用的,肯定有用的!”林晚意泣不成声,
“我再去请大夫,我去求他们,一定有办法的!”她跑遍了天津卫的大小药铺,
跪在地上求那些有名的大夫,可他们都只是摇着头,说钱良得的是疑难杂症,无药可医。
“钱我们有,我们有的是钱!”林晚意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嘶吼着,“只要能治好他的病,
多少钱我都愿意出!”“不是钱的问题,”一位老大夫叹了口气,“这种病,
就算是宫里的太医来了,恐怕也无能为力。姑娘,节哀吧。”钱,在这一刻,
变得如此苍白无力。林晚意看着家里堆积如山的药材,看着抽屉里那一沓沓的银票,
第一次觉得,钱并不是万能的。如果有钱就能买到命,那钱良就不会离她而去了。
她突然想起了老马,想起了他是如何被王扒皮害死的。老马是因为没钱没权,而钱良,有钱,
却没有能救命的药,没有能左右生死的权力。原来,钱和权,是相辅相成的。只有钱,
没有权,在很多时候,依然寸步难行。民国七年腊月廿三,小年。外面飘着鹅毛大雪,
寒风呼啸。钱良在林晚意的怀里,永远地闭上了眼睛。林晚意抱着他冰冷的身体,没有哭,
只是静静地看着窗外飘落的雪花。雪花无声地落下,覆盖了屋顶,覆盖了街道,
也仿佛要覆盖这世间所有的痛苦和悲伤。她又一次失去了依靠。短短几年时间,
两个真心对她好的男人,都离她而去了。一个死于权贵的欺压,一个死于无药可医的疾病。
这让她更加深刻地体会到,在这个动荡的年代,没有权,就像没有根的浮萍,